赵铉垂着眸子,在看着他们行礼,又好像没在看,十分的心不在焉。
未几,宦官们行罢礼起身,弓着腰,往旁边避让开来,尽可能贴着与赵铉相反的宫墙,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元铭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望着赵铉身前空出来的青石板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只听赵铉冷声道:
“来人。”
领头的宦官立马过来,躬身道:“听皇爷吩咐。”
“元大人出内廷,引路。”
这宦官挥了挥手,即刻有两个小火者踢着碎步儿上前,走至元铭身旁,躬着腰,垂着首。
元铭正要与赵铉行礼,只见赵铉已转身走出了好几步远,那身玄色绣金的朝服,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动,衬出这年轻人姿态缓慢而端庄。
须臾功夫,元铭收回了视线道:“微臣告退。”
元铭还是躬身行了礼,但他眼神没离开那个背影。赵铉闻声并未回头,只是步子稍稍一滞,接着又无情地往前走去。
方才领队的小宦官抬头朝赵铉看了看,既而小跑着跟上了。
赵铉面无表情上了龙辇,朝李德芳道:“摆驾北宫。”
李德芳的视线在赵铉身上逡巡,一时面露难色。他想劝些什么,却还是咽下了。
“圣上起驾——”
伞扇长随们列队在后,恭敬的垂首,随圣驾缓缓往前走去。
……
锁一开启,有些落漆的朱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悠长的吱呀声,让人听了就浑身不舒服。赵铉眉头未蹙一下,缓步往里走去。
午后的炎日正烈,空荡荡的院中,一个瘦削的男子,正在槐树下的竹靠椅上纳凉。
他人虽没什么精神,衣裳却是华贵的。他听到有人来访,也并未睁眼。
赵铉站在门口看了片刻,落拓笑了笑,才缓步往前走。边走边道:“吾弟悠哉,甚羡。”
竹椅上那人方睁开眼,望着老槐树的阴翳,毫不惊讶道:“好哥哥,怎么想起过来看我?”
——十五——
赵铉从他身边绕过,转身进了里殿。殿中略有些昏暗,却并不破败。
几缕日光打进来,浮沉游弋在空中。一名年纪尚小的婢女在窗边小憩,名唤碧萱。
赵铉凝视着那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忽生出一些杀意来。
碧萱似乎是正梦魇,缩了缩肩膀,眉头也在蹙着。思及她痴儍,委实无辜,赵铉那杀意才渐渐敛了下来。
赵铉轻着手脚,并未惊醒她。方回身,从地上抓起一只小木凳,拿着出了殿。
回了赵云泽身边,赵铉丢下凳,稳稳坐下,姿态依旧端方。
他瞥了赵云泽一眼,就回过了头,视线落在竹椅前的白梨木小几上。
“弟弟憔悴了。”赵铉双手搁在自己玄色的衣袍上,衬的那手十分干净修长,仿佛真的没有沾过一滴血。
赵云泽眼都不抬一下,嗤笑一声,“既来了这儿,就别装了。满朝文武看不见你,父亲在地下,更看不见你。”
赵铉沉默了片刻,哂笑一声:“其实朕今日,突然有些羡慕你。”
“不如我们换换?”赵云泽闭着眼,漫不经心道。
“那怎么成。”赵铉往前稍倾身,不屑道:“你要怪,只能怪那些逆阉太废物。这么多年,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弄死朕。”
赵云泽笑得直抽搐起来,笑到忘情,竟滚到了地上。院里逐渐回荡起了他的桀桀笑声:
“到最后他们算错了一步。没想到李德芳那贱坯,不仅床上功夫了得,竟还是个会使刀的寇贼。真是你的一条好狗。”
“可是哥,你就不厚道了。李德芳在床上神志不清时,竟然叫出了你的小字!你又是怎么对他?哈哈哈……”
赵铉不欲再与他谈话,他起身,拂了拂衣袍,平静道:“里面的碧萱,不如就活到今日吧。朕让她走的安详些。”
赵云泽的笑声戛然止住,脸上霎时没了生气。可过了一会儿,又像中了邪一般,低低地笑起来。
赵铉冷着眼瞧他,沉声道:“你当真是……生来就有些疯病。你娘早早下了地,约是不知你竟……如此违逆人伦纲常。”
“不,金木水火土,我永远在哥后边儿排着。你当初关我在此处,我就说了——弟弟随你消遣,绝不敢违逆在上。”赵云泽就那么躺在地上,望着老槐树,眼神十分涣散。
赵铉阴沉着脸,一脚将他竹椅踹翻到地,正准备走,赵云泽又笑道:“李德芳与哥住在一起,他在慈庆宫里伺候前后,身上的熏香,跟哥哥一样。我抱着他,就想着……”
赵云泽停了下来,话头一转,失落了起来:“只可惜,李德芳缺了东西,不是我要的滋味。”
“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储君位,住什么慈庆宫,坐什么龙椅。哥,我没害过你一分。
阉党要做什么,非我可控。他们无非,是要一个好拿捏的傀儡皇太子。不过如今,你我多说无益,你向来不信我,我只求速死。”
赵铉低头看了看他,恍惚间,还是当年躺在草坪上,看自己射雁的那个瘦弱幼弟。
“传朕口谕!”
李德芳从外面匆匆进来,悄悄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赵云泽,躬着身没有说话。
“皇三弟赵凌,偶染疫疾,居北宫。除日给用度外,任何人不得入北幽巷半步,以防疫病散播。违者,杖毙。”
赵铉往外走着,突停住脚步,低声道:“德芳……”
赵铉望了望高悬的日头,只觉刺目无比,复低头道:“莫缺了他吃穿用度。他疯病太甚,朕不会再来。每逢节,你代朕来看他。”
李德芳垂首道:“臣遵旨。”
赵铉眸光一沉,低声道:“将外头伞扇众,皆处以流……”
李德芳惊惶抢声道:“陛下仁厚!臣已将伞扇仪仗,遣至北幽巷外,听不到北宫内的交谈。”
“如此便好。”赵铉神色和缓下来。
李德芳却扑通猛跪下:“臣……万死不敢有亵渎圣名之举,还望陛下……”
“哈哈哈……”赵云泽突然回神,放声大笑起来,打断了李德芳后面的话。
赵铉闭上双目,叹了一口气道:“他已疯癫,话不可信。你起来吧。”
李德芳牙关尚在打颤,恐惧的看向赵云泽,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骇的话来,半晌,才回神起身。
“摆驾乾元宫。”
礼部十人上疏,谏圣选秀入宫。圣留中不发。
再上,再留中。
再上,圣以「国库空虚,朕心甚灼」为由,缓议此事。
端午将近,万岁以端午大宴,诏晋王世子、延王世子及幺子入京,携晋王、延王所捐封银各五十万两。
……
逐乐楼,二楼东,梅字厢房。
“捐?”钱文舒笑得呛了酒,“皇爷圣明。延王敛财,众所周知。如今把他两个儿子都捉来京城,看他还敢不交钱?妙极。”
“赵封炎今晚不就到了?我有几年未见他了。”元铭饮了口酒,笑道,“他说要赶着来吃酒,叫我们彻夜秉烛,等他这「世子爷」入京。”
“入京为质,他倒是乐观得很?!”
“毕竟我们几个都在,有兄弟玩耍,他求之不得。”
“哈哈哈……”
“「中庸七公子」再添一位,以后改了,叫中庸八贤。”
席间话音未落,「砰」一声,门被撞开来,一个束马尾的朗逸少年,带着一身晚风就这么猛闯了进来。
他微微仰着下颌,伸脚勾了个椅子到身边来坐下。遂整了整额发,傲慢笑道:“元仲恒!见世子爷降临,还不速速跪下,给爷磕头!”
众人往门口看过去,都是满脸的兴奋。
元铭一摔酒碗站起,仰头笑道:“圣上诏书呢?晋王世子无诏入京,弃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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