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下又收紧了些,很想得到一些挽留的话语。
他知道,元铭向来聪明得很。在这种时候,这种问题,元铭从来都会选择沉默。
外面渡人过河的船家,正高喊着方言揽客。这会儿似乎已经热闹了起来,有两个嗓音粗哑的老叟当即应声,想要渡河。
没有多久,他们便开始热络的讨价还价。河面上倏忽间人声纷杂,间或夹杂着船家豪爽的大笑。这声音仿佛是在替谁,填补着房中所缺少的声音。
怀里的人,依然沉默着。
“好吧。”赵铉面上带着点落寞,也终是缓缓松开了匝着他的手,欲起身离开。
刚坐起,一手才拨开床幔,身后的人却忽然勉强地起身,扑过来抱住了他。
“事情太多了……我知我向来留不住你。”元铭将头抵在他肩胛上,嗓音仍然嘶哑,“千万小心,早些回来。”遂吸了吸鼻子,也不知哭了没哭。
赵铉没有回头。他生怕他回了头,便再也出不得这间厢房。
他怔了片刻,摸上元铭抱在他腰际的手,覆住后缓缓摩挲,又嘱咐道:“我很快回来。你……”
“不消多说了,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元铭说完,松开手直接躺了回去。后来,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作势要睡。
赵铉干脆的撩开床幔出去,背对着他,在帐外穿衣。
那速度快得很,元铭的直勾勾窥着他,忽然就想起了什么事情。
从前两人弄完事,元铭几乎都会小睡片刻,或直接睡到第二日。
每每醒来的时候,赵铉要么不在,要么早已衣衫整齐。此番惊觉,赵铉居然不需任何人服侍他。哪怕套靴前,他也是独自麻利地,系上绫罗袜的束带。
而彼时在元府,自己泼了赵铉一身的汤药,便战战兢兢、拙手拙脚的要替他更衣时,他却没有拒绝自己。
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元铭已经记不大清了。印象中,似是一心一意想与他撇清关系的。
当时就连替他更衣,都恨不得避之又避。从两人在乾元宫有了那一次后,自己甚至连翰林院都不想去,闷声告假三日。
不知那时的赵铉,又是何心境。
还未待元铭想明白,赵铉已穿戴妥当。他抄起床头那把刀就要出去时,忽然顿住脚步。
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后,方以刀柄挑开了床幔,将那把刀,搁在了元铭的软枕后面。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至入了夜,赵铉才乘着小舟,渡来画舫上。
元铭此时正在外头坐着等,远远瞧见了渡舟,又瞧见赵铉,不由眯起了眼睛,遥遥打量起他来。
只见赵铉手里还拖着一个东西,明晃晃的。那东西将他脸颊上,映了一层橙黄的柔光。
登上画舫,赵铉大步径直走来,口中略喘,与他笑笑:“昨儿来晚了,没来及与你放花灯。”
赵铉余出来的那只手牵住他,往甲板另一侧的僻静处走去。
“今日补上吧。”赵铉边牵着他走,边眉目带笑的回头瞅了他一眼。
元铭眼底一热,望着他老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三十九——
元铭尚有些怔,一时身子僵立在船舷边上的甲板,没有动弹。
只见赵铉并不询问他,而是径自俯身,蹲了下去。他先捧着灯搁在一旁,便挽了袖,直接伸手将水面的落叶拨开。
元铭见他袖口一濡湿了一大片,也赶忙蹲下阻拦道:“我来……”说着,他扯住赵铉的衣袖,帮他又挽了一圈。
元铭伸手下去,拂开河面落叶,左手拿过灯。不经意间,朝九瓣莲灯的中空处看了一眼。
他一颗心猛地抽搐起来。
——其中有一张叠起的笺纸。
那张笺纸叠的十分工整,看不见里头的。元铭非常想打开来看看,可他想了一阵,便自嘲地笑了出来,霎时不欲看了。
方才脑中不自觉浮出的,也许,不过是自己荒唐的臆想。
以赵铉此人的做派,或者说当朝万岁的行事风范来推测,他无非,会写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吉话。
至多,求一求两人身体康健。
元铭犹然记得,赵铉登基大典时,金凤鸟口衔继位诏书,随着牵引机关,飞上皇城城墙。
而后机关一开,诏书自皇城城墙顶上,一铺而下。上头字字珠玑一现,举国山呼万岁。
那些堂皇的句子,他只需随手写来两句,求个愿,便算是对得起「天子微服南下,乞巧放灯」。
他理该如此。好落得一段佳话,再由他翰林院载入史册,由元铭自己亲手写上去。
元铭的右手腕子,仍旧浸在河水里,却不觉有凉意。
直到一只温热的手,将他的胳膊从水里拉出来,才听到身旁的人轻声唤道:“泡在水里做什么?”
元铭方回神,眼神飘忽,信口说道:“今,今日风小……水流缓,河面也平静。不似昨日。”元铭转过头冲他笑了一下,“虽说晚了一天,却也是个放灯的好日子。”
这话说完,身旁的人并无回应。两人沉默了片刻,方听赵铉开口道:“你此刻心中所想,分明不是这些。”
元铭脸上的笑意凝住,有些忐忑的回头,“那依你看,我该……”
“拆开看看便是。”赵铉把那将要下水的花灯拿回来,捏出笺条递到了他面前。
元铭手上虽然迟疑,眼眸却放着光亮,同时又十分紧张。他忙在衣摆上将手揩干净了,才小心地接过那张笺条。
他用力地捏在手中,生怕河风乍起,这笺条便要吹到河里去。
这是一张朴素的笺条,和昨日老妪递给他的花灯之中,带着的笺条,是相同材质。
展开了一折,便依稀有了墨痕,但仍看不清楚。元铭谨慎地继续展开,墨痕便逐渐清晰了起来。
元铭手上动作仍不敢松懈,紧紧捏着,只觉手心已发了些虚汗。待字条全展开来,元铭盯着那,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上头并不是什么祈福上天,护佑百姓的堂皇话语,也不是什么含混不清、似友似亲的祝福。
笺上只书着他们两人的姓名,工整挨在一处,再无多余文字。
「元仲恒」三个字,以赵铉的笔迹写就。一笔一划十分清晰,没有半点粘连的潦草之意。更与平日里,赵铉在奏章上大剌剌的批复,风格迥异。
元铭对着那字条看了半晌,抖了一下唇,才讷讷道:“你的名讳不好写在上头……叫人瞧见,要生出事情来。”
他不安地看了赵铉一眼,“心意我已知晓了……不若烧了吧。”说着,就要把笺条,往灯里头白烛的火苗上凑。
赵铉急忙抓住他腕子:“别!”拦住他后,便笑了出来,“能生出多大的事?”
赵铉故意攥着他手,自顾自将笺条搁回灯里,趁他不备,直接将灯放到河面去,又赶紧泼了几下水。
随着四溅的水花,涟漪一圈圈漾开来。没有片刻,便将花灯推远了。
赵铉笑着模仿着拾到花灯的百姓,抓着他的手,望着他的手心眯眼看看,仿佛那手心真有一张刚拾来的笺条。
“「元仲恒」何许人也,当真胆大包天,竟敢亵渎皇爷名讳。”
赵铉把那惊恐又吃惊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完,又看着元铭笑了起来,“最多不过如此。再者,字迹又与你全然不同,还能将你抓起来治罪不成?”
元铭忍不住也笑了出来,“你几时……有如此好的兴致,竟然闹起玩笑来了。”
两人就着甲板旁的阑干坐下,望着徐徐远去的花灯。赵铉两手捧住他的右手,笑道:
“赵封炎总要与你如此闹上一闹,我瞧你……每每欢喜得很。”语调中带了许多酸意,然而他本人却没有发觉。
提到赵封炎,元铭不由蹙起眉头。他想问,却又不好在这场合提起来。
这些细微的表情,被赵铉尽数收入眼中,便不耐烦道:“你放心。朕还能亏待了他?”
元铭看他语调一下转冷,便不好再问,只当做无事发生,笃信地点点头,“自然是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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