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阿斯科不是我的朋友。”王后瞪了一眼自己的继女。她转过头来,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国王的手。国王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把她推开。“我见过她一次,仅此而已,我甚至连话都没跟她说上几句。”
“然而我却听说她在您的写作过程中给了您不少帮助。”玛丽公主不依不饶。
“听说你在写书,凯特?”国王反手握住王后那只放下他手背上的手,“关于什么的?”
王后看上去如同一只被狮子盯上的野兔。
“没有什么。”王后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在旁人眼里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仿佛是她自己咬伤了自己的舌头。“仅仅是一些宗教方面的感悟,我也并没有打算出版。”
“那么我可否先睹为快?”国王微微一笑,“我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您曾经和我一起讨论宗教和哲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您就不再和我讨论这些事情了,不过我想我们今天有充分的时间进行讨论,不是吗?”
“我深恐我不入流的文笔只会耽误陛下的时间……”王后还想说什么,然而国王已经不耐烦了。
“请让人把书拿来,凯特。”
走投无路的王后只能转过头对自己的侍女说道:“请您把我梳妆台最上面抽屉里的那本书拿来。”
侍女领命而去。
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国王重新拿起刀叉,吃着面前盘子里的烤松鸡;王后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她看上去就要从自己的椅子上滑下去了;在她的对面,爱德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玛丽公主吮饮着杯子里的葡萄酒,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而伊丽莎白公主则一直低着头,仿佛在端详自己盘子上的花纹。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侍女终于回到了餐厅,她走到王后身边,把一本黑色皮的小册子放在了王后的面前。
王后捧起书,把它送到国王面前。
国王接过那本小册子,翻开了封面,“《一个罪人的耶利米哀歌》。”他念到。
“是的,陛下。”王后战战兢兢地说道,“请您读读前言吧。”
“谨以此书献给我至高无上的君王和丈夫,亨利八世陛下。”国王抬起头,玩味的看了一眼王后,“我感到很荣幸。”
“谢谢您,陛下。”
“虔诚而博学的陛下,是当代指引我们的先知摩西。”国王接着念道,“是他将我们从比法老凶恶千万倍的暴君——罗马教皇的束缚和奴役当中解脱出来。”
王后干笑了两声,“的确如此,陛下。”
“我将永远感激我的君王和丈夫,他以他的卓越成就为我展示出一条圣洁的道路,将我从我盲目无知的信仰当中解脱出来。”国王笑了笑,“您当真这么想?”
“的确如此,”王后举起手中的酒杯,“而且我想,任何一个有良知的英格兰臣民都会同意我的观点,并心怀与我一样的感激之情。”
国王笑了一笑,也举起酒杯,“敬王后。”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王后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晕。
国王接着读下去,过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合上那本小册子,把它递还给王后。“令人印象深刻。”
“不知陛下是否喜欢?”王后有些忐忑地问道。
“您赞成马丁路德的因信称义论?”国王并没有回答王后,“您觉得一个人只要信仰上帝就能够上天堂,与他生前是否做了圣功无关?”
“我的确认为这种观点有其可取之处。”王后咬了咬嘴唇,“我想……”
“您还反对圣餐变体论。”国王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确难以相信圣餐时候的面包和葡萄酒是耶稣血肉的变体。”王后回答道,“可这并不意味着……”
“然而我之前已经下令,全英格兰的教会都要保留圣餐仪式。”国王并不在意王后要说些什么,“所以您是不愿意参加圣餐礼吗?”
“这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
“您只是装装样子,是吗?夫人。”国王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丝嘲讽的语气,他的目光又投向那本已经回到王后手里的小册子,“所以您那段感人的前言呢?难道也是装装样子?”
王后惊恐万分。她从椅子上滑落,跪在了国王面前,她抓着国王的手,眼里满是泪水,“那真的是我内心所想的,陛下,我发誓!”
爱德华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陛下,我认为……”
“天已经很晚了,我的孩子,你该回去休息了。”国王的声音不容置疑,“还有你们,我的女儿们,晚安。”他看向两位公主,“今天的家宴我感到十分愉快,希望我们以后经常进行这样的家庭聚会。”
爱德华只得站起身来,“晚安,父亲。”
“晚安,我的孩子。”国王伸手摸了摸爱德华的脑袋,“别着急,属于你的时候就快到了。”
王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复。“父亲,我……”
然而国王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国王和跪在地上哭泣的王后。
“起来吧,凯特。”国王打了个哈欠,“你也应该回去休息了,我想你今天一定累坏了吧,毕竟今天可发生了不少事情。”
“我并无对陛下不敬之意。”王后祈求地看着国王,她用力地抓着国王的手,“请您相信我。”
国王被她抓的有些不适,他用力把自己的手从王后的手掌中抽了出来。
“我也希望如此。”国王拿起桌子上的银色餐刀把玩着,“然而从我这些年的经验来看,眼见未必为实。”他把餐刀贴在王后的脸上,轻轻地拍了拍,“环绕在我身边的永远只有欺骗和阿谀奉承,而至于他们真实的想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铃铛,轻轻摇了摇,将仆人召唤进来。
“送王后回去休息。”国王吩咐道,他又转向王后,“另外,亲爱的凯特,我想你以后不会再写什么东西了吧?”
“不会了,我向您保证,陛下。”仿佛觉得语言的效力还不够,王后一把抓起那本要命的小册子,把它凑到了烛台上,小册子立即燃烧了起来。王后用力一扔,把那燃烧着的册子扔进了熄灭的壁炉,很快它便烧了个干干净净。
国王又打了一个哈欠,“那么晚安吧。”他挥了挥手,侍从们连忙上前来,把他连带着躺椅一起抬回卧室当中去。
第55章 图穷匕见
人的一生不过是短短几十年的光阴,而用大理石构筑的建筑却能够存在数百年之久。如果白厅宫真的存在某种自我意识,那么这座见证了无数悲喜剧的古老建筑也一定也会为王后寝宫里这出近些年里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的剧目所感到厌烦。
王后的寝宫里又一次看起来像一个墓穴,这已经是十几年来的第六次了。这间屋子仿佛被诅咒过一样,似乎每一个住进它的人都难以得到善终,她们搬进来时沉浸在幸福当中,踌躇满志,为国王对她们的喜爱和自己的好运气所沾沾自喜;而她们搬出去时却声名扫地,更或者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阿拉贡的凯瑟琳色衰而爱弛;安妮·波林和简·西摩为了给国王生儿子死在产床上;克里夫斯的安妮声名扫地,狼狈离开;而凯瑟琳·霍华德则在伦敦塔被砍掉了脑袋。现如今这间屋子的主人凯瑟琳·帕尔,似乎也到了谢幕的时刻,而且看起来似乎也不会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谢幕。
王后的侍女只剩下一半左右,剩下的人都以各种理由辞职或是请了长假。一位王后的垮台就如同一艘大船沉入海底,会在海面上激起巨大的漩涡,如果落水者没有游得足够远就会一并被吸下去。而现在看起来已经是该从船上跳下去,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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