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瘦如柴的赫连青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他的脸苍白中透着青灰,本就因为常年瘫痪而瘦弱的双腿拖在细如草杆的腰后,随着身体的扭动,不断地抽搐。
他像条扭曲的虫。
一条如赫连生兰醉酒后在皇位前扭动时的虫。
“父皇……”赫连青艰难地爬到赫连生兰的脚边,无力的双手攀着沉重的锁链,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废帝,“父皇,是我啊……我是您的……您的……皇子……”
也不知是夜晚的月光太冷,还是夏日的风太燥,赫连青的声音落在赫连生兰的耳朵里,陡然多出了诡异的旖旎。
他震惊地抬眸,看着半吊在锁链上的赫连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哀号。
——是了,这是他的皇子。
他仅存在世的唯一的皇子。
一个被他下了十来年药,已经成了大半个废人的皇子。
既然他都能对亲生皇子下手,赫连与寒又为什么不呢?
赫连生兰的心里再次翻涌起了不可抑制的恐惧。
他不敢想,赫连与寒是何时察觉到赫连青的存在是个阴谋的;他更不敢想,若是赫连与寒从一开始就知道赫连青的存在是个阴谋,那么自己到底放任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在漠北蛰伏三年而不自知呢?
可惜,现在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赫连青病歪歪地吊在锁链上,痴痴傻傻地念着“父皇”,就好像这样能麻痹自己:如今在皇位上端坐着的,不是赫连与寒,而是赫连生兰,而他也不是没名没分地被关在赤辉殿中的世子,而是未来的太子。
赫连生兰呆呆地看着赫连青,某一刻,忽地笑起来。
他也疯疯傻傻,伸出一只手,指着赫连青的鼻子,笑得前仰后合:“我儿……我儿像我……哈哈哈,我儿像我!”
赫连青吃了一惊,紧接着模仿起赫连生兰的姿态,有模有样地咧开了唇角。
两道怪异的笑声融合在一起,很快就被风声淹没了。
很久很久之后,赫连生兰终于笑累了。
他佝偻着腰,仿佛已经将大权旁落的屈辱抛在了脑后。
“我儿……帮为父将锁链挪开……挪开!”赫连生兰的胸腔艰难地起伏,好似一个破败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扯着响,“快……挪开!”
沉重的锁链不仅束缚住了废帝的手脚,还一圈又一圈地纠缠在一起,压在了他的脚踝之上。
赫连青闻言,歪着头讷讷地盯着赫连生兰的脚。
半晌,他迟疑地伸手,指尖顺着漆黑的锁链滑下,白蛆般蠕动过去。
怪异的感觉再次在赫连生兰的心里浮现。
废帝强忍不适,拼命吞咽着口水,同时,心脏怦怦直跳:“对……就是那里……对,把锁链——你在做什么?!”
尖锐的怒吼吓住了赫连青,他一个激灵,收回了抚摸着赫连生兰脚踝的手指,重新滚进了黑暗中,然后扯着嗓子哀号:“父皇……父王,不!杀了你……杀了我!”
赫连青满口胡言乱语,却明显清醒了几分,双手拼命抓挠着裸露在外的手臂,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后,仍不罢休,竟又开始使力,一副不把骨肉挖出来都不罢休的架势。
赫连生兰看得心惊肉跳,直到听到赫连青用沙哑的声音问——
“父皇,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
赫连生兰死水般的心泛起了涟漪。
怎么会甘心呢?
怎么可能甘心呢?
只要赫连与寒不死,他就永远不会甘心。
“父皇,哪怕……哪怕我们父子二人逃不出去,也不能让赫连与寒快活……”
“……儿臣……儿臣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第109章
*
所欢醒得很突然。
半炷香前,秦毅还领着一众太医,在焕然一新的坤宁宫内愁眉苦脸地商量对策。
有的太医说,皇后娘娘身子虚弱,还是拿了腹中的胎好,有的太医立刻反驳,说你既然已经知道皇后娘娘的身子虚弱,怎么敢冒冒失失地拿他腹中的胎儿?
其实这样的争吵,自打赫连与寒登基,每隔几日就要上演一次。
秦毅医术高明,心知争吵无用,便吩咐所欢身边的瑞雪按照以前开的方子,继续熬药。
说到底,皇后娘娘能不能醒,还得看命。
除了命……
大概就是陛下心心念念的蛊虫了。
皇后娘娘还是世子妃的时候,被蛊虫救过一次性命,但那样的蛊虫,人一辈子只能服用一次,再想要救命,就得换不寻常的蛊虫了。
所谓不寻常的蛊虫,还能不寻常到哪里去?
不过是世人常夸张地形容的那样——同生共死。
然而,堂堂帝王,如何能与妃嫔同生共死?
秦毅每每欲言,瞧见赫连与寒的神情,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新帝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
可连秦毅都没想到,所欢会醒,醒后还闹出不小的动静。
却说所欢晕厥时,人还在楚王府,再一睁眼,眼前皆是陌生景象,吓得差点从床榻上弹起来。
可惜他手脚绵软,四肢无力,就算被吓破了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完完全全没办法起身。
好在瑞雪发现得及时,手中滚烫的汤药全泼洒在了地上也不在意,只一个劲儿地惊叫:“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醒了!”
所欢被吵得头疼:“皇后……皇后娘娘?”
瑞雪听他沙哑的嗓音,泪夺眶而出:
“世子妃……不,皇后娘娘……”
“我……”所欢默了默,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想,自己大抵是睡糊涂了,要不然,瑞雪好端端的,怎么会改口叫他皇后呢?
但瑞雪很快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绷着脸将所欢从床榻上扶起,一边吩咐坤宁宫的侍女去给陛下报信,一边絮絮叨叨地将近日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她先说楚王殿下得了禅位的诏书,成了大周名正言顺的新帝,又说凤印在坤宁宫中好生存放着,您早就是大周人尽皆知的皇后娘娘了。
“皇后?”所欢闻言,不禁失笑,“怎么可能……”
他本能地不信:“父王如若真成了大周的新帝,定会娶肱股大臣之女巩固皇位。我不过是个用来冲喜的世子妃,他怎么会……”
“世子妃已经身故了,”瑞雪轻声打断所欢的话,一字一顿道,“在您入宫的那天。”
桌案上放着的药碗毫无预兆地被所欢打落了下去。
侍女忙不迭地拿了帕子去擦流得到处都是的药汁,一时不察,让他挣扎着爬下了凤榻。
所欢浑浑噩噩地冲到屏风后,赤裸的脚在柔软的地毯上蹭出一片红印。
但他毫无察觉,只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曾经,他就跪在坤宁宫里,向新后行礼,被新后刁难,再仗着父王的宠爱,得意地转身而去。这里的一切都和新后在时不一样了,却又奢靡更甚往昔。
“皇后娘娘。”
安静立于各处的宫女见了所欢,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行礼。
他又惊又喜,头晕目眩,忘了纠正那个用于自己身上颇有些奇怪的称呼,而是小心翼翼地拎着衣摆,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梳妆台前。
独属于他的凤袍挂在那里,黑底金纹,耀眼无比。
哪怕所欢已经被赫连与寒娇养出来了不少见识,一时间,也没办法寻到辞藻来形容这件凤袍。他只痴痴地抬着眸子,里面水光隐隐,波光粼粼。
“皇后娘娘,您身子虚弱,别着凉了。”瑞雪抱着衣袍追出来时,所欢已经将凤袍披在了肩头。
他久病未愈,眉宇间满是病气,但再浓重的病气也遮掩不住骨相里带出来的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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