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你下山我不管,山上是无聊,你下去逛花街喝酒玩乐都没什么,这个年纪就图新鲜。但这几天你下去得也太勤快。”风逐雪看着书页,仍旧对他冷冰冰的,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那你是打算不要我了?”阿飞缓缓吐出这句酝酿已久的话。
他翻了一页书,慢悠悠道:“不会的。你十七岁之前,哪怕杀人放火我都不会放弃。”
对阿飞来说,他真是一个奇怪的师父。
别的师父总是拼命将徒弟往正道上走,不杀人放火不奸淫掳掠是底线。可是风逐雪却说哪怕杀人放火也没事,听起来难免古怪。
阿飞握紧了手,哽咽着说出真相:“最近山下有不少武林门派聚集,我就想着这么多年在山上都是和师父你一个人比划,不如下山去和陌生人比试比试。”
“嗯,结果怎么样?”
“他们问我学的哪一派武功,从来没见过我的刀法,都在笑我。”阿飞神色有一丝狠意,他目光坚定地凝视风逐雪,眼珠发亮,“我一个个挑战他们,就算他们以众敌我一个也不后退,每天晚上我都出去迎战,直到把他们所有人都打得服气。”
他听阿飞讲到这里,才终于放下书,“这些不是坏事,为什么我打你的时候不肯说?”
“师父不是说过,不准我在别人面前使出这些刀法吗?”
风逐雪有片刻愣神,随即点点头,看着阿飞的双眼浅浅笑道:“我差点忘了,你做的很好。”
阿飞见他反应淡淡的,没有夸他武功好为师父挣面子,光夸他听话,笑容有些发苦。
阿飞表现得这么明显,风逐雪怎会不知道阿飞想听哪些?他只是不想说而已。
对梁渡的儿子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
别看阿飞话少,未必就没有心眼,他特意让自己受了不少伤,显示打斗之激烈,但嘴巴笨,说不了那些甜言蜜语,也不会撒娇求一求师父的肯定,只能对着风逐雪闷声发呆。
阿飞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师父多表露一点别的情绪了。
也许师父没有亏待过他,是他要求太多。
他们又是一阵沉默。
风逐雪在梦中看着这场景,仔细回忆,他当时是怎么安慰阿飞的?
过一阵后他说了一句:“性格硬是好事,你能赢,我也很高兴。”
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怎么又会突然夸阿飞?
因为他正需要阿飞养成这样的性格,越是刚硬,越不明白变通,更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这样一来,等到他发现真相的那一天,他不是能屈能伸的圆滑人,就不会像墙头草转而向风逐雪求饶,说他爹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就没意思了。
他就是要阿飞明白真相而痛苦,哪怕是飞蛾扑火也要拼死和他决斗,顺利成章再废武功。
风逐雪梦到这里,想到自己刚刚嫌弃杨巅峰是变态,其实自己也是。只不过杨巅峰是肉体层面,他是精神层面。
阿飞听见他这么说,果真将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嘿嘿地笑,“真的吗?师父,从小到大连我爹也讨厌我这样的性格,说我不仅难相处,以后也不会有作为,我伤心了好久。”
风逐雪点点头,“你爹有你们两个儿子,难免会偏心,但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弟,自然不能骗你。”
阿飞的兴奋溢于言表,身上伤口也不疼了,扑过去抱住风逐雪。
毕竟还是孩子,还没完全独立,黏人也正常。
风逐雪没有推拒,任凭他抱住自己的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一时竟也舍不得推开。
阿飞虽年纪轻轻便有一颗不驯的心,至少很懂礼貌,也勤学苦练,不会无缘无故干坏事地惹他生气。若真跟对师父,未必不是个好料子,就算因为天赋的欠缺不能数一数二,普通侠客也可以做做。
阿飞说梁渡讨厌他,也许梁渡是希望阿飞改改他的秉性,太刚硬吃苦又吃亏。
毕竟,梁渡就算真更喜爱阿飞兄长,也亲手杀了他,唯独放走了这个没什么天赋的小儿子。
他伸臂环绕住阿飞,轻轻抚摸他乌青的发髻,神色里没有怜惜,只有一种决绝的残忍。
往后阿飞再不肯低头,再如何一根筋,风逐雪也不纠正,将错误内功与刀法悉数传授,阿飞有时感觉力不从心,风逐雪便说那是他没有天赋,学得慢很正常,阿飞从不怀疑。
就这样一天天地过,诗中写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不见的人只能对着潇潇秋雨思念。十年来,他每晚都像在若水楼时点灯看书喝茶,故人皆已作古,仇人却近在眼前,思念的时刻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只有怨恨一直啃噬着他的心。
等到阿飞即将下山的年纪,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有朝气的翩翩少年,身姿挺拔俊朗,他那狼一般的目光炯炯有神。
阿飞单纯稚气还没褪干净,正满含期待地望着风逐雪。
但毁掉一个人只要一个晚上就够了。
梦境再一转,风逐雪回到山崖边,仿佛一切都已经重来,阿飞满眼通红,愤恨地提刀朝他杀来,风逐雪毫不客气一掌劈断他的右臂,阿飞痛哼一声,他又出手扣住阿飞左手猛然一折,喀喇一声,阿飞刀刃落地。
风逐雪一脚踩断他的左腿,阿飞的双膝跪倒在他面前。
梦境里没有左阎王派来捣乱的杀手,也没有渔夫。时间充足。
风逐雪蹲下身,捡起丢在地上的刀,没有犹豫,在梦中一下刺穿阿飞的心脏。
这是他一直希望回到过去所做的事。
阿飞没有死,没有摔下山崖。梦里的他艰难地抬起眼睛,怔怔地望过来,眼神迷茫,“师父,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是我仇人的儿子。”
“那你为何又要教我武功,供我吃穿?”
“那是在演戏。”
“为了报仇,可以演十年吗?”
“是。”风逐雪语气平静,似乎在叙述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我就是这种人。为了报仇,哪怕演一辈子都可以。”
阿飞笑笑,流下了眼泪。
现实中的阿飞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哭,他永远倔强、固执,即使被人欺负也绝不求饶。
梦里的阿飞仍是昂着头,眼泪顺着瘦削的脸往脖子里流,“师父,你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这些?你既然把我当傻子耍,那就耍到底!”
月华如水般倾泻下来,风逐雪走到阿飞身边:“既然在这天晚上你已经彻底明白我是什么人,就不该再回来。”
“你肯为报仇装十年好人,我就不会装么?我才二十岁都不到,日子还很长。”
“这话你只要到三十岁就不会再说了。你还年轻,所以才有不甘。”
阿飞双眼通红,缩在角落里,“说到底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小孩的话谁会听,谁会当真?
风逐雪看阿飞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脸色越来越苍白,但却始终没有挪开眼,他哪怕只剩一口气,也改不了他眼神里的决心。
“我明明在发现你还活着的时候就可以一掌拍死你永绝后患,为什么还要留你到现在?”风逐雪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阿飞,我正是尊重你的仇恨,才让你活到这一刻。我知道你如今想要杀了我的决心,正如当年我是那样想折磨死你的父亲。你的心情和十年前的我没太大分别,但实力却差得太多,非要让我再杀你一次才心满意足?”
阿飞冷笑,神色冷厉:“在梦里你也要这么冠冕堂皇吗?你自己是天才,报仇对你易如反掌。但你遇到了我,便想看看仇恨可以将一个废物最终变成什么样子。”
风逐雪没否认:“是,也有这个原因在。”
阿飞拔出了刺在心脏上的刀,他没有用刀指着风逐雪,只是冷冷道,“师父,我哪怕以后死在你手里都绝不后悔今天走的这条路,希望你也一样。”
周围忽地暗下来,如同一幕戏演到尾声,灯光全熄了,风逐雪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缓了缓,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拷在老虎凳上,全身酸软无法使力,杨巅峰就坐在他身边,饶有兴味地啃生肉,凑近了他开口,一股腐烂的血腥味直冲而来:“是美梦吗?怎么还流这么多冷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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