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17)
和尚浑身逐渐散发出一种庄严来,可李意阑没看见那种气象,他只从对方的静默里看出了一种专注,像他练枪时的那种心无旁鹭。
吕川忽然斜了他一眼,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他盯着人看那么久,不是特别礼貌。
梵吹结束之后,辩法就正式开始了。
主持开场的是为老者,辩题是喜乐,但内容离不开相对的苦悲,前院慢慢变得热闹非凡,信者针锋相对,三句不离如是耳闻,李意阑听不太懂也没什么兴趣,兀自盘算起寄声他们的行动和结局。
过了不知道多久,噪声退却耳边肃然一静,李意阑在环境的变化里回过神来,发现知辛看着院墙,脸上挂着一种兴致勃勃的笑。
那神态揶揄而期待,竟然有点寄声的影子,活脱脱像是在等着看热闹。
李意阑不由哑然失笑,没想大师竟然也有玩心大起的时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挑起了他的兴趣。
像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下一刻长老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位施主,今天谈的是喜乐,为何提却这不相干的问题?”
“禅师此言差矣,”答话的是香客坐席里的一名年轻男子,语气里带着尖锐的锋芒,众人听他笑着说,“非不相关,息息不可离也。”
寻常人一般不会这么拽文弄字,看他打扮作白衣白腰带,俨然是个刁钻的书生。
禅师念了声佛号,不改颜色道:“哦?愿闻其详。”
书生脸上有些得意:“佛子与鬼神的答案,事关在下的喜悲,苍生既我、我既苍生,现在请问禅师,相关不相关?”
禅师轻笑一声:“既是如此,自然相关了。”
“那就请禅师为鄙人解答疑惑,为什么知辛大师皈依了三宝,却仍然会执迷于天外魔道,在城郊的坟场为白骨邪说结跏趺坐?”
这话一出,达摩院中登时议论纷纷。
佛子不能敬鬼神。
寒衣节那天这位书生也在上坟,他目睹了知辛的所作所为,心里本来就嗤之以鼻,只是被离奇的白骨现世给镇住了,没机会找那僧人理论。
后来离开牢狱,才得知做出这等荒谬事的竟然是慈悲寺的僧主,心里就更加意难平,觉得名僧之流也不过欺世盗名,连基本的三皈依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普度众生?今天他这是找茬来了。
禅师反问道:“施主怎知僧主那一坐,敬的是鬼神,而不是在超度亡魂呢?”
书生冷笑一声,神色有些不屑:“超度亡魂,问讯诵经即可,可禅师大概不知道,知辛僧主在坟场,为那具白骨行的却是顶礼!众所周知,这等大礼在我佛门,只能献给佛祖、菩萨与上座,坟地里可没有这些宝相。”
“而且还有一个可笑之处,堂堂一介佛门高僧,那天竟然被一具枯骨给吓了一跳,僧主大人当时那惊愕的模样当真精彩,要不是在下的画技拙劣,真是想画出来与大家共赏。”
说完他张狂地大笑起来,挥着双臂环顾四周,问大家他说的在不在理。
禅师不知道当中还有这样的细节,面对这人来势汹汹的刁难,一时竟然卡了壳。
会场上开始为顶礼这个举动争论不休,而在后院这边,李意阑眸光一闪,却是为了那人话中的笑点。
他想:是什么吓了大师一跳?之前可没有听他提过。
这时,海棠窗外侧有一道脚步声走进来,有人在那边发笑,声音一听就是方丈:“僧主真是不同凡响,你看你都不出席,还能为我寺惹来风浪。”
知辛矢口否认:“风浪不是我惹来的,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前院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可方丈似乎并不着急,贴着墙根唠得还挺悠哉:“老衲也有些好奇,僧主在坟场顶礼的缘由是什么?”
知辛眼底那抹顽童似的笑意慢慢没了,他谦和地说:“念由心生、身随心动,当时那一念为何我已经忘了,不过方丈要是想为佛祖讨个说法,我勉力答一句,方丈看看合不合意。”
方丈:“讨教。”
知辛:“弥陀教我念弥陀,口念弥陀听弥陀;弥陀弥陀直念去,原来弥陀念弥陀。”
方丈愣了片刻,大笑着走开了:“原来如此。求佛在灵山,灵山在吾心,君不见灵山,问我何所往。僧主果然有趣。”
李意阑插不上话,只能坐在旁边看这两人打禅机,他喜欢直接有效,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藏头诗似的交流方式,因此没觉得有趣,只是看见了知辛在念那句绕口令的时候,眉宇间一划而过的悲意。
一个无端坐牢也面不改色的人,提起一句诘语却忽然伤心了,李意阑看不透这个人的喜怒,他只是忽然在这种对比下觉得,大师还是笑起来好看。
达摩院里方丈抛出了知辛的弥陀论,声浪再度鹊起。
李意阑没再侧耳去听,他本来想问知辛,那天在坟场是什么吓到了他,可见对方听得挺认真,也就没有出声。
接下来的法会十分顺利,在午时末圆满地落了幕,李意阑还没来得想起自己的疑问,立刻就被请去吃斋了。
寺中今日特制了素斋,三人和僧众一起在后院的长桌上自取着吃了午饭,知辛应方丈的邀请,跟长老们去了珠玑阁研讨,那是谢绝外客的地方,李意阑不方便跟去,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闻到了山风里的竹叶香。
他沿着院墙溜达出后山门,满眼的苍翠登时扑面而来。
这是一片宽广的竹海,放眼望去看不见净空,无数的纵竹斩不断骄阳的核心,明灭的光线里有种充满力量的森然绿意。
李意阑的心神瞬间被抽走,眼前打了个水波纹似的晃,一片相似的竹林在脑海深处长了起来。
他少时学艺的地方叫息心观,位于云麓山的深高处,是一间不为人知的小道观,院墙东面的山坡上也像这样,种满了遮天蔽日的毛竹。
当年解戎还不是他的配枪,李意阑的武器很不像样,他师父总是随便剁几节破竹竿来打发他,连铁质的枪头都没有,可他一样开心,也许正是这种怎么都行,让他最终得到了解戎的继承权。
解戎制式古怪,说实话不是一杆好枪,它的关窍太多,神枪该有的稳定性它一概没有,一不留神就控不住长短,掌握起来非常艰难,非真心热爱与持之以恒之人,练到中途可能就弃了。
李意阑中途弃过几年,可十几年后兜兜转转,他又来到了相似的竹海,沙沙声里仿佛还有半拉子师父的教训。
……臭小子别偷懒……起来起来……还有一千零九刺……
李意阑盯着头顶最炫目的那一点金光,心想这是天意在提醒他,不能忘了初心吗?
知辛找来的时候,往日幽静的竹林已经成了一片火热的战场。
李意阑提着枪,正不依不饶地追着吕川的人和大刀,他腾空踩弯了竹竿借力,在反弹的劲力中提气翻身,长发和衣摆翻飞,看起来有种飘逸的侠气。
吕川心里苦得跟吞了半斤黄莲一样。
他明摆着不想打,可李意阑不肯放过他,下的虽然不是杀手,但却每招都毒辣,专门挑他身上肉薄的地方下枪,吕川前胸和后背上被各抽了一棍子,疼得两眼抹黑。
但真要动真格的,吕川实在也不敢,李意阑的身体今非昔比,万一运气的时候岔了,直接咳过去都有可能,吕川不敢真打他,只能狼狈地东逃西窜。
李意阑也不讲什么武人不欺软,压着他的刀,枪身翻花一样狂抽。
什么叫初心?初心就是随心所欲,想打谁就打谁。
当然,基本的道德素养约束着他,不至于随便就跟人动手。
吕川被抽得浑身火烧火燎,长兵的攻击度在这里,他满地打滚都逃不出那杆枪的制敌范围,余光里陡然看见一身白,本能就朝那边扑了过去。
他滚地的时候将刀掷了出去,在对方接刀的空隙里斜铲地,整个人打横着像泥鳅一样滑了出去。
李意阑用枪杆旋住刀,绕了几个迅雷似的花圈,抖动手腕扫球一样将刀拍了出去,接着他纵身追上,双手在枪身上连续后抽两次,两腿腾空的同时手的握点已经落到了枪尾。
吕川溜出一丈半,用手臂和脚刹住去势,然后四肢同时发力,虎豹一样蹿到了知辛身后。
李意阑盯着吕川,当这人斜向冲出时,他在空中扭了下上身的朝向,接着将举过头顶、已然形成劈砍之势的枪身朝着预判的方向抡了下去。
下一刻他眼中一花,清浅的淡彩裟衣取代了吕川,李意阑心口突的一下,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定了下来。
他看见大师眯着眼皮,脖子往旁边扭了一些,看起来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是躲不及还是真的镇定,身体在原地纹丝没动。
收势已经迟了,李意阑喊了一声“站着别动”,劈到朝下的瞬间忽然改抡为刺,枪头击碎落叶与山风,朝着知辛的左肩径直刺去。
知辛被那道寒光闪闪的枪头吓得不自觉合了个掌,“啪”的一声,完全没了佛门的轻缓慢,但硬是双目圆瞪,站着没动。
李意阑见他这样,忽然就想起了重华山里的白鹿,眼仁漆黑如豆,受惊的样子有一股让人心软的天真。
袭击转眼就到,枪头刺中了知辛肩头扣袈裟的铜环,带来了一点强势的推力,可接下来他没有跌倒也没有受伤,只是看李意阑翩然而下,枪身在他手里凭空缩短,最后落成不到两尺。
这是知辛第一次看清李意阑的武器。
枪头状如梭形短剑,长不过一尺,中部有脊,头尖处的弧线收成一个点,圆轴手柄末端伸出一截空心筒,用来驳接枪身,可能十分锋利,但是并不出奇,特异的地方完全在枪身上。
上次远看的时候,知辛以为他的枪身是椆木,这次近了才发现,它其实是由一种披着木色的金铁,锻造成筒状之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套接起来的,不仅可以自由控制着伸长缩短,而且有着普通枪杆根本达不到的可怕韧度。
打造出这把武器的人,能找到这种新颖的材料,能突破传统的制式,说有天纵之才也不为过。
知辛看向李意阑,眼底有种得见新事物的喜悦,他浑然忘了刚刚受到的惊吓,说:“我能看看你的枪吗?”
……
未时两刻,西城正义坊,有德琢玉坊。
江秋萍坐在巷子口的台阶上拱了拱脚趾,感觉痛中有痒,不太好受。这几天下来,他脚板心打泡侧面生茧,人还有精神,可腿脚吃不太消了。
张潮应该是看出来了,所以有心照顾他,自己去店里打听消息,省了他这几步路。
整个早上他们跑遍了东城区的药行、石料坊和琢玉访,要不是城里没有道观,他们少不了也要上去叨扰两句。
可所有的掌柜见到他们包袱里的慈石都眼睛放光,期待地问他们出多少钱能卖,这明显都不是见过它的反应,两人只好对付了一顿午饭,跑到西城来了。
张潮进去有一阵子了,江秋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看看,但过多的失望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用双手撑住地面,无聊地打量起了满街的行人,他们悠然懒散、嬉笑怒骂,看起来十分安稳幸福。
可是那些刻满字的白骨,在是非降临之前,也曾是这种生动快乐的模样。
江秋萍忽然难过起来,他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明,只要给他机会就能干出一番业绩,可真正动起来了才发现知易行难,区区一块石头的来源,他查起来都这样费……
黑色的皂靴忽然停在了他的眼底,张潮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走,去一趟来春街。”
江秋萍眼皮一跳,猛然抬起头来:“有线索了?”
张潮将他拉了起来:“这间玉坊的伙计刚说了一句话,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