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91)
至于这个还挺刚烈直白的假大师,就只能在太平之中,受点委屈了。
高赓默了半晌,最后开口问了一句:“你是军资案中那个药商的儿子,叫什么……许别时,对吗?”
知辛:“对。”
高赓想了想,心中还是有不少疑问,他说:“朕看过李意阑递上来的,刘芸草的口供副本,他在供状上一口咬定自己才是六桩案子的主谋。你说你们素不相识,那你告诉朕,他为何要替你背下罪过?”
“我不知道,”知辛据实以告,“说实话,李意阑告诉我他在饶临狱中审问结果的时候,我也很吃了一惊,这疑问或许要等到我与刘先生当面对质的时候,才能知道原因。”
他称刘芸草为先生,足以证明内心并不厌恶对方。
高赓心想这或许是善人傻人的一见如故,笑了笑悠闲道:“你不知道,朕倒是大概能猜到。刘芸草以前就是个滥好人,朕猜他兴许是有心保下你。”
知辛愣了一愣,眼眶忽然热了一下,为那份同病相怜的好意。
但他心中也明白,刘芸草无论如何都保不下他,因为破绽太多了,而且知辛早就做好了面圣的准备,不然他不会刻意借用僧主的身份。
殿中安静了一小阵,高赓见他不央不求,有点不太习惯,接着问道:“军器监策划两桩白骨案,主谋从犯不下百人,那你的同伙呢?都有哪些人?”
知辛目光澄澈而坚定地说:“没有人了,就我一个。”
“军器监之所以耗费人手,是因为他们的准备时间只有匆匆的三个月,而我为这个计划,足足谋划了十年。”
从他的身体康复之初,一直准备到今年的三月,要不然怎么会唱出那句心酸难言的“为他起一念,十年终不改”呢。
高赓明显不信,危言耸听地追问了两遍,知辛却口风极紧,一口咬定。
高赓没工夫也没必要跟他说车轱辘话,直接跳过道:“算了,这些个与案情相关问题你就进到天牢里,等着李意阑亲自来审吧。”
知辛眼神剧烈地震了一下,感觉自己离这个最不愿和不忍面对的处境已经近在咫尺了。
高赓仍在说话,可神情明显慎重起来,目光锐利地道:“朕要问的就是真正的知辛大师,大师如今身在何处?他的袈裟为什么会披在你的身上?你可千万别告诉朕,大师也是你的同伙,这袈裟乃是他借给你的。”
知辛这回否认道:“大师能证大道,怎么可能与我这种不光明的人为伍?”
“这袈裟是我劫持他之后,从他身上抢来的,大师如今被我囚禁在无功山脚下的一个名为长华的村子里,虽无自由但性命无碍,如今我已经落网,就没有委屈大师的必要,皇上可以派人前去解救了。”
高赓明显皱了下眉,觉得他这样对待活佛实在是有够大不敬。
——
巳时末,司南巷院落。
在章仲礼说出知辛是他的同伙之后,李意阑脑中险些被万千过往的碎片挤炸。
他打心底里不肯相信章仲礼,但有了牵连之后再回头去看自己与那人相识的过程,在办案中被锤炼到疑神疑鬼的脑筋一发就不可收拾,装着个绣娘似的挑出了不止一两条可疑之处。
他想起知辛意外出现在木匠的院中,被刺杀的时机也恰到好处的是自己过路的关口,这明显是个俗套的打入敌人内部的手段。
再说慈悲寺的知辛大师委实神秘,天底下见过庐山真面的人总共没几个,冒充起来也不容易露陷。
再有就是那本从头到尾都不见踪影的谈录,以及虽数次离开,但每次又都能很快就回到衙门的事实。
最后就是他明面上不关心案情,实际却不远千里,陪着自己主动入京,那是担心?还是监视呢?
这些行迹件件可疑,在脑中转得得李意阑简直头痛欲裂。
吕川的背叛已经让他够难以释怀了,偏偏知辛在他心中的地位比吕川还要特殊,故而伤害只会重不会轻。
头晕很快引发了李意阑的其他病症,他不自觉地随着晕势在原地晃了两下,眼前的场景骤然模糊成了一片。
在人眼所不可见的肺腑内部,狂躁的郁气正如旋涡一样搅乱着他的五行之气,李意阑瞬间血气倒行,肋间仿佛被十个吕川同时插了数十柄刀,痛得他两眼翻白、青筋毕露,连喊痛的余力都没有了。
李意阑痛不可当,险些朝跟前一头栽倒。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后闪电般探出一只肤白而略带斑痕的手来,手的主人一把抄住他的胸腹,强势止住了他的去势,而后另一只手猛然在他背上连击了三个穴位后改指为掌,在他背心上用力一击。
李意阑浑噩间感觉背心上好似落下了一座山,压得他脊柱都在咔咔作响,但他在那种磅礴的压力下弯下腰的时候,窒息的喉头适才像是被撕出了一道裂口,陡然灌进了一丝凉气。
他张开嘴作势吸气,口鼻之间却先落下了几缕温热,哽在心口的淤血淋漓落下的同时,李意阑才慢慢气通神畅,缓过了劲来。
他口鼻之间都是血浆地站直身体,目力是慢慢在恢复,但却像是蒙了成罩子似的,怎么眨眼都不像寻常那么清晰。
李意阑大概知道自己的病情是又恶化了一步,已经在接近眼盲的边缘了,他有点受惊,但因为刚刚已经惊了个大的,比起失望来说,眼盲暂时倒成了小事。
“还好吗?不行我就先送你回行馆去,”这时身旁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李意阑慢吞吞地循声望去,就见仍然戴着白一面具的白见君站在身边,脸上依稀有点关怀。
知辛也时常用这种眼神看他,李意阑闭上眼睛,脑海中霎时历历在目,直觉、感觉和期望一起在告诉他,知辛的关心不是假的。
这点确认方才让李意阑心底有了点热气,旋即他在自我的意愿下,满脑子都蓄积着知辛的好。
知辛救过自己,担心自己,甚至还不断在无意之间帮自己找到了好几回线索……
随着时间和病情的稳定,李意阑的头脑也不像刚刚得知噩耗时那么乱如粥滚了,他紧紧地锁定着在知辛的陪同下方才找到的那几个线索,越想越觉得章仲礼说的不对劲。
如果知辛是他的同伙,那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这边提供抽丝剥茧的线索呢?
第90章 尾声(二)
这明显不合常理,而最大的可能就是章仲礼在挑拨离间。
李意阑无比愿意相信这个念头,在心里暗自强调了好几遍,就算当中有什么隐情,他也要亲自去问朝夕相处的知辛,而不是听信这个初次见面的案犯的片面之词。
打定主意后李意阑稳住心神和气息,摸出帕子擦掉了口鼻上的血,眼神凌厉地说:“信口雌黄,姑且不论我们已经查清,黄泉生与你们的勾当首辅确不知情。”
“只说太后为了与你等为伍,竟然自己陷害自己,就让人觉得十分荒谬,因为我实在不明白,她此举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再说我身边的知辛大师,世间仅此一件的佛门至宝在他身上,你说他不是知辛,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章仲礼撅着一抹轻蔑的笑意说:“哼,冯坤可不是不知情,黄泉生甘愿为他而死,怎么可能背叛他?”
“黄泉生与我们勾结作案,恰恰就是首辅大人的授意,因为刘长鸣和严海是柳才谨的党羽,这两人堕入泥潭,就能溅柳一身污点,对他冯党来说,可是大有文章可做。”
“再说柳氏这个老贱人,你若是当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那就错的离谱了。”
“我告诉你吧,鬼打门是我们做的,但那个盆中肉跳不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坐实,柳氏就自己贼喊捉贼地演了一出‘火腿会跳’的好戏,凭借此举一把铲除了仙居殿中,除了她多年心腹之外所有的宫女太监。”
“她这么配合无间,你认为我说她是同伙,有没有错?”
“最后再说你这位假扮大师的朋友,他是谁我暂时还没来得及摸透,但他不是知辛大师这件事,我却可以拿性命做担保。”
李意阑一听他连知辛的身份都说不出来,愈发不肯信他,一脸冷漠地说:“你的性命朝夕难保,还是悠着点儿,自己留着用吧。”
章仲礼只是怪笑几声,并未作答。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将他想拉下水的人都拉下了水,至于事实如何自有天地作证,总之是不干不净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这回禁卫军上来带他,章仲礼直觉地松开了火器和火折子,十分顺从地被带走了。
李意阑却是极其心神不定,火烧屁股地以身体不适为由向钱理提出了告辞,然后请白见君借来一匹马,驮着他直奔行馆。
知辛还没有回来,他心里越发不安,又麻烦白见君转道午门,然后等了又等,等来了一个堪比晴天霹雳的消息。
知辛作为白骨案的主谋之一,已经被皇上打入了天牢。
李意阑强撑的一口气自此终于被挫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他悠悠转醒,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彼时狱中的知辛已经对着钱理如实交代,而张潮和寄声也带着袁宁的口供,提起一步来到了京城,白骨案至此终于厘清,只要再抓住逃离在外的刘乔等人就可落幕。
官府已经在对天下张榜公告,以示朝廷完全有能力如期破案,民间的声浪霎时鼎沸。
二十二日近黄昏的时候,李意阑在寄声担忧的目光里从床上坐了起来,卧房的窗户支着,他从床上望出去,就见江陵的晚霞好像和知辛第一次离开饶临大牢的时候一样绚烂。
只是此时他的目力已经更加模糊,只能大概看清色彩,而看不到云彩的形状了。
李意阑难受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暂时也没敢问知辛的口供如何,只是枯坐着不吃也不喝,活像那些涅槃的和尚。
想起和尚寄声就不由想起了知……不,现在应该叫许别时了,虽然内情让寄声震惊地元神出窍,但他毕竟不曾昏迷,所以比李意阑知道得更多。
他没少和张潮、王敬元表示苍天大地、何以如此,但对着李意阑他却不敢吭气,因为六哥和大师太要好了,多说一句都会扎他的心。
寄声巴巴地守了李意阑半天,见六哥跟痴呆了一样木然,就比李意阑还难过,刚要开口安慰他,就听后者忽然沙哑地问道:“知辛呢?他……在天牢里没挨打吧?”
寄声鼻头一酸,就觉得六哥和那位都是苦命人,他擤了下鼻子说:“没有,他聪明着呢。”
“他胸口不是有道穿心的箭伤嘛,他就对钱老说,十二年前他被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时候,心知自己总有一天得死,想着要把命拽在自己手里,就让大夫在他伤里埋了枚蜡裹的毒丸,挨不得打,请狱卒大哥多关照他。”
“所以他对作案的经过含糊其辞,只用短短四句话就将人打发了,也没有人敢将他怎么样,真是厉害了。”
对于所犯下的四桩案子,知辛惜字如金地只说了天神拘鬼、一叶障目、线灰牵丝和齿嚼鬼骨,多的一句不肯说,明显是在袒护着谁。
只因为皇上特意关照过,不要对他动刑,所以他还能全须全尾。
李意阑被“十二年前”触动了一下,回了些魂来问知辛的真正身份。
寄声是个话痨,一个问题就给他答全了,只是他叫知辛就停顿,说许别时又别扭,李意阑听不下去,直接让他还是叫知辛。
寄声就知辛、知辛地跟他说案情,李意阑听过之后又虚弱地闭上眼,眼角灼红一片,许久没有睁开眼来。
知辛不是章仲礼的卧底,这事因为是知辛自己说的,所以李意阑相信,但他还是觉得悲愤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