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61)
他想说的是正好将功补过,好好尽一份地主之谊,可话到嘴边却一阵心虚,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只好哑然失笑着接上后续。
“……也不知道有没有功夫招待你。”
知辛弯着腰在床边抖褥子,宽厚地说:“我又不是来做客的,还要宾主尽欢不成?时间紧迫,你自去忙公务,不用管我。”
这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李意阑不想显得太过迂腐,就笑着说:“好,听你的。”
知辛摊好被子,直起腰来说:“行了,我去打水,你等我一会儿。”
“我同你一道,”李意阑不可能翘着二郎腿等他伺候,而且他房里还有个丫头在等着发落不说,他也得回房里去拿靸鞋,两人于是又并着肩往后厨走。
新来的伙夫睡眼惺忪,见提刑官和大师亲自来提热水,怎么也不干地非要给他俩送过去,李意阑两手空空,回去的路上就先去了自己房里。
知辛干什么都爱有始有终,在帮他避嫌这件事上也一样,跟着他进了房门。
那丫鬟还算安分,早已穿戴完好,扣着双手直挺挺地杵在李意阑的床前面。
她并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看得出这位大人对她不满意,因此一见李意阑回来就慌慌张张地要下跪,嘴里说着“知错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大人不中意了。
可要错也是寄声顶大梁,主犯李意阑都放过了,这位说不上是主动还是被迫的女子他自然更不会罚,只是这人是哪里来的,他却还得问一问。
李意阑摆着手让她别跪来跪去的,他看着人问道:“你叫什么?谁让你睡到我床上去的?”
那丫鬟看他一派清冷,也不敢卖弄娇俏或可怜,老老实实地垂着头答话:“回大人,奴婢叫小月,是谢大人院子里的丫鬟。是谢大人让小的跟胡总管回来的,还叫我一切听、听胡总管安排。”
她本来是谢才正房的暖脚丫鬟,入冬以来郡守要是不在主母房里过夜,就是她睡在大夫人的脚那一边,用身体给人暖和腿脚,活儿虽然卑微,可人还是清白的大闺女。
今夜谢才忽然叫她到后院伺候,她心里慌得不行,生怕会吃亏。谁知道来了之后那位大人看了一眼掉头就走,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被挫伤了自尊,这会儿说着说着,眼里就蓄上了泪水。
可惜任她梨花带雨,对面那两个却一个比一个不识相。
知辛眼观鼻、鼻观心,落在后面默念佛号,李意阑则是因为九曲肝肠全都付给了旁边的和尚,觉得这丫鬟被吓到了也正常,过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而且比起这丫鬟的小小异状,更让他在意的反而是那一句带点儿乡音的“胡总管”。
他乍一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谁,因为寄声实在是没有半点总管的样子,叫他“胡作非为”还差不多。
问到这里来龙去脉基本就清楚了,应该是寄声去找的谢才,然后两人一拍即合,整了这么一出。
然而对于寄声的心意,李意阑除了有个好意能领,其他实在无福消受。
还有谢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寄声一去要,他就送了个丫鬟出来,这样慷慨干脆,大概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常言道有一便有二,谢才不懂他的喜好,回头要是自己想岔了,误以为自己是瞧不上这姑娘的姿色,那后头铁定还有女人在等着他。
李意阑为了以绝后患,干脆亮了下手臂下方藏着的枪头,对那丫鬟笑道:“姑娘,对不住,这是一桩误会,我这人利器不离身,从不和生人同床共枕,怕出意外。这回是手下人自作主张,让你为难了,稍后我自会罚他。”
枪头淬着烛光,刃口浮起一线游动的锐芒,那婢女从没见过抱着武器睡觉的角色,当即被吓得脖子发凉。
李意阑也不是真的想吓她,见人变了脸色连忙将袖口掩了回去,继续交代:“你先在这屋里待着,要是觉得冷,可以去……胡总管的床上避寒。等他回来了,会为你安排今晚的住处,明天再送你回去,替你解释清楚。”
“还有,要是、胡总管问起我,你就说我在大师房里,今晚秉烛夜谈,不回来了。”
丫鬟不住地点头,心里巴不得他快点走。
李意阑如她所愿,说完扶着知辛的肩膀,快步带着人出去了。
知辛刚刚见他说了两次“胡总管”,每次都会忍不住失笑,好像这是一个什么有趣的话题,不过“胡总管”确实挺有意思的。
知辛因为没听到寄声方才的话,还以为李意阑真要罚他,走了没两步就想替寄声说好话,他偏着头说:“你准备怎么罚胡总管?”
这三个字总是能莫名其妙地戳到李意阑,他一听就想笑,边笑又开始想,寄声不能打也骂不动,赶他别人也不怕,罚钱又有自己的小金库,简直是四面八方毫无破绽。
李意阑思来想去,最后竟然颅内空空,什么结论都没有,他惊得发愣,又不得不服,只好挫败地说:“不知道,感觉拿他没什么办法。”
知辛等来了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答案,就知道他那是场面话,其实根本没生寄声的气。
李意阑明明歪打正着、因祸得福,通过这意外接近了他,但知辛不知道,看这人就显得格外大度。
有气量的人总是能博得好感,知辛对李意阑的印象自然不用说,向来只会更上层楼,他笑了笑说:“小惩大诫,你好好跟他说几句,寄声那么为你着想,他会听的。”
李意阑“好”了一声,等知辛先进了房门,自己落在后头关门:“他皮硬得很,你就不用替他操心了,赶紧去洗脸吧,一会儿水该冷了。”
知辛踏进屋里,一抬眼果然见铜盆上方袅袅生烟,热气正在迅速四散,影影绰绰地让他脑中居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素闻北地极寒,生在那里的人为了抵御凛冬,会在家中构设火墙。
知辛大概还记得火墙的图样,简单来说,就是在厨房灶台的内侧开口,再用青砖垒成通道,一直连到卧房靠墙的那一面双层墙体上,这样柴火的余热便可以传达到墙上,烟气也渗不进来,不会像火盆那样让人觉得憋闷。
但火墙的缺点也在于不如火盆方便,房屋造起时没费心思与功夫,再要想用就只能拆房子下瓦了。
知辛没有拆了饶临衙门的意思,他只是临时起意,觉得火墙用不上,但改一改应该行得通。
须臾之间他就有了个主意,不过因为没有想好想透,就没有立刻跟李意阑说,只催着对方也快点洗漱。
洗脸、泡脚费不了几个时间,李意阑觉得怎么好像才一眨眼,就要跟知辛一同躺下了。
当时他虽然犹豫,但是答应得很快,这会儿踶着靸鞋,不知不觉竟然又忐忑起来,他看见知辛坐在床上解袈裟,就莫名其妙地想咽口水,而且心跳频催,越快也越重。
随之而来的还有五感的忽然锐化,卸下那层象征佛门至高荣耀的袈裟之后,知辛好像年轻了一些,平时只有靠近才能闻得到的香火气眼下也忽然也浓郁起来,垂着头的眉眼温顺,让李意阑有种现在低头亲他一口,他也不会生气的错觉。
可是知辛不生气才怪,李意阑连忙收敛心神,用问题打破了那种要命的贪念,他说:“你习惯睡里边还是外边?”
知辛习惯睡中间,不过他说:“外面吧,我夜里会起来,担心会踩到你。”
李意阑怎么都行,因为想也知道会难以入眠,他刚准备点头,门就被敲响了。
寄声在外头喊道:“六哥,开门。”
李意阑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来一趟,连大麾都没有卸,转身就去将寄声放了进来。
寄声跳进来,第一眼就看见知辛不紧不慢地在脱衣裳,脱一件就叠一件,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准备入睡”的意思,他就不能理解了,那个床那么窄,两个大男人怎么睡?
当然也不是真的没法睡,就是挤得束手束脚,不好翻身不能岔腿,因为一下就招呼到别人身上去了。
不过难受也难买别人乐意,李意阑听他啰嗦完,赶紧提着一边的腮帮子将寄声丢了出去。
这一去一回知辛就已经躺好了,面朝李意阑的方向侧躺着,被褥子捂得只剩下一颗光头,看着地位全无,甚至还有些可爱。
李意阑心猿意马地走进来,为了掩饰失态,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衣裳,撑着床沿跳进了内侧。
知辛看他像个猴儿一样,有点诧异地笑道:“你平时都这么上床的吗?”
“怎么可能,”李意阑拉起被角,侧躺着钻了进去,刻意避开了没有碰到知辛,“我怕你觉得我不尊敬你。”
胯下一直是耻辱的象征,当然也还有淫秽的一面,李意阑主要是在躲避后面这点。
知辛理解的却是从人身上跨过去确实不妥,他回了句“不至于”,接着又问道:“灯是现在就熄,还是待会儿再说?”
李意阑怕他窥出端倪来,立刻说:“熄吧,有话就说、困了就睡。”
知辛十分迁就他,闻言就翻身撑起来,探着头去吹凳子上留的蜡烛,领口自然坍下去,露出了小半截胸膛。
李意阑并不是有意偷看,只是本能使然,控制不住地往那里瞟了一眼,烛火不旺加上衣服的遮挡使得知辛胸口上都是阴影,可这些都碍不住李意阑目光锐利,在火光熄灭的前一瞬,他在知辛胸口上看到了一道疤。
长约半掌,瘢痕淤厚,笔直地划在胸口正中央。
第60章 冬至
屋中一下陷入了黑暗,李意阑躺在这种既可以说危险又可以说安全的环境里浮想联翩。
他身上也有伤,少时学枪、清吏司任职都是摸爬滚打的行当,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可知辛作为慈悲寺少年成名的僧主,半生佛前伺候,胸口要害处怎么会弄出那样狰狞的伤口?
习武之人最清楚,伤口越深瘢痕越厚,而知辛那道伤痕受创时少说也入了肉,李意阑并不是很懂和尚的修行,他想不通那是怎样得来的。
伤口一旦愈合,除却那些深到骨子上的,其他一概不会再痛,李意阑倒没有为此生出感同身受的痛苦,他只是觉得好奇,而对在意之人抱有好奇恰如渠成水到、大江东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人对他与众不同,加上夜色让人放纵,李意阑明知道不该多问,晃了晃神之后居然还是僭越了,他忽然出声道:“知辛。”
知辛刚吹熄了灯,正在往回躺,闻言鼻音上扬地“嗯”了一声,接着才平平地躺到床板上。
李意阑贴着墙,知辛顾及他身体不适,也有意睡得比较靠外,因此两人睡好之后,中间的被子就塌出了一大条凹槽,也怪他们各据一方,肩膀处飕飕得倒灌着冷风。
单衣根本扛不住夜里的寒气,李意阑被风一浸,下意识就朝知辛那边翻了个身,左手在褥子底下移动,想给对方和自己掖一掖被角。
疏不料知辛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两人心有灵犀似的翻成面对面,手臂在软被下撞了个正着。
于是李意阑突然发现,自己是挺冷,可触及知辛的皮肉时却仍然有“凉”的感悟,这也就是说,这位一本正经教他怎么烧炭盆、怎么喝椒姜汤的大师傅,其实自己都没辙。
这就很不权威了。
李意阑的意识陡然跑偏,都愉快地落到取笑上去了,他手快地压住知辛的手背,往床板上按了按,意思是他来。
知辛果然就不动了,安分地侧躺着,任由对方拉住自己下颌处的被子往肩头下面压,自己落得无所事事,只能动着嘴皮子笑道:“你刚刚喊我是要做什么?”
这人的鼻息向来清浅,此刻在一尺开外若有似无地拂过来,涤得李意阑脸上发痒,他不由自主地在枕头上蹭了蹭,犹豫了一瞬还是拐弯抹角地挑起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