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56)
第54章 蓬砂
兴许是夜里在外头吹了阵冷风,早起时李遗的头有些痛,不过他没有卧床休息,因为不适感会越睡越重。
寄声跟他的时间实在是有点久了,久到六哥即使面无表情,他都分辨得出哪是冷漠哪是不舒服,比如今早这个嘴唇发白、仰面无光的衰样,毋庸置疑就是后者了。
他有点心疼,可又烦李意阑不听话,因此一起来开始就挤兑人,倚在床尾那边,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斜着的:“这位大人,您老昨晚忙到几更了啊?”
李意阑听见他那个挑衅的语调就想笑,闷着咳了两声,压着嗓子扮七老八十:“不晚不晚,也就刚刚才睡下。”
寄声撇了撇嘴,抄住被子的边,拉起来往床头那边一扔,将他连人带头盖在了下面:“那可太辛苦了,天还大老黑着,您再睡会儿把?”
李意阑回了一句“好”,接着不动弹也不吭声,好像真是睡着了。
寄声见他不反抗,没多会儿又良心发现地觉得这样捂着他不好,扯着被子将他的头刨了出来。
李意阑自然是没睡,做戏做全套地哆嗦着眼皮子睁了开来,忍着笑意虚伪地说:“天怎么这么快就亮了。”
寄声翻了个白眼,见他有坐起来的势头,赶紧去服箱里找常服,边翻边叨叨:“六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整天什么事儿都想自己干,这样不行的,你得学会用人。像写信这种事,你让秋萍哥代劳多好,人家的文章提笔就来,字又漂亮,不像你,坐那老半天,结果就写了这么一点点。”
他说着回头比了个手势,大拇指和食指间拉出一道鸡蛋大小的缝隙,意图借此来打击李意阑自力更生的决心。
李意阑高深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还小,十分的傻不愣登,既不是能够谈心的人选,也不可能理解单相思的苦辣酸甜,便只将反驳的念头咽了回去,表里不一地说:“好,我知道了,下次就照你说的办。”
寄声难得训话顺利,一次得手了莫名还有点停不下来,继续指点江山地说:“还有啊,你跟大师一个住城这边,一个住那边,来去不过十里地,分开也才三两天,就天天飞鸽来飞鸽去的,既劳民伤财又耽误工夫,要我说,你还不如再将他接回来呢。”
而且大师在的时候他多省心啊,根本就不需要提醒来啰嗦去,自然有人管他六哥,并且管得还卓有成效,所以寄声从来就不想让知辛走。
李意阑将他扔在榻上的衣裳一件件往身上套,边穿边点头,觉得这馊主意简直是打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好啊,那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去接他回来。”
谁知寄声一口回绝道:“我接不了,我得盯着你,脱不开身,你让老吴去接嘛。”
谁去接都感觉缺了那么点意思,而且李意阑眼下还挺享受这种离得不近不远、早晚可以通信的境地的。
这两天他临睡前和睁开眼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份和案情无关的惦念,并且也不用担心自己一个不慎没把持好,而让知辛觉得不自在。最重要的是李意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要在情路上走得太远。
“老吴也脱不开身,”他落寞地笑了笑道,“再说吧,过几天等我有空了,我自己去接。”
早饭过后,众人齐整地又聚在了议事厅里。
一连几天杜是闲都没有异常,不过因为有严五的教训摆在前面,吕川还是早早就出去盯着了。
往京中去的几封问训函也都还没有发回来,只能干等,众人苦于没有可用的线索继续挖掘,只能围着寒衣案的那具白骨开始发愁。
李意阑打着温故而知新的旗帜,让众人开始查漏补缺,大家时而交换一下意见,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吃过午饭以后,众人小憩到末时四刻,又先后聚回厅里,昏昏沉沉地继续埋首案牍。
天下没有白费的功夫,末时将过的时候,哗啦啦地翻书声里忽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噫”,大伙的目光聚向发生处,就见吴金的眉头堆得老高,脸上有些疑惑的痕迹。
江秋萍掩住嘴打了个哈欠,问道:“老吴,你噫什么?”
吴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用手指压着那张口供纸上一处说:“呐,你看这里,这个烟不对。”
这些口供是上次为了让张潮他们画散点构图那回,文书所记录的百姓见闻,吴金压根不会画画,当时就只囫囵扫了两眼,并没有多加斟酌,要不是李意阑让他们温故,这点异常说不定就永远地忽视了。
“坟前有火,火上忽而白烟滚滚,骷髅于此番烟尘中轰然立起,”江秋萍歪着头,照本宣科地先将内容念给众人听了,接着才继续发问,“烧黄纸本来就有烟,怎么不对了?”
吴金说:“烧什么都会起烟,这倒没什么不对,不对的是这个‘忽而’。”
“一般即使是潮湿的黄纸,烧起来之后,也不会在中途忽然冒出浓烟来,而且好死不死,烟雾就出现在白骨露面之前,所以我猜,这个白烟有可能是白骨身上的东西导致的。”
吴金为人憨厚,也不太修边幅,给人的感觉有些粗心,可这会儿他有板有眼起来,那种内行人特有的自信和锋芒忽然就出来了。
李意阑想起他的出身,心头不由一动,慢慢将自己在看的卷宗反扣在了桌上,示意吴金说下去。
吴金会意道:“我们就先假设有这么一样东西,此物和其他东西一样,在案发之后消失了。能生白烟、能起火,同时也可以自发消失的物料,以我从前在火器营办事的经验来看,感觉有点儿像是蓬砂。”
寄声鹦鹉学舌地仿了个声儿,问完了不知道那是哪两个字:“蓬砂是什么?”
吴金:“最早是一味药,只有西南才产,后来发现它有硝石的效果,便入了金曹的采办,跟货币盐铁一样,全由朝廷掌控。蓬砂有白色和黄色的两种,黄色的南边产,白色的西边产,质地粉和块状的都有,一点就着,着了就会生出许多的烟,这东西有点像雪,不能单独搁在外面,三两天就没有了,也不能遇水,直接就融了,所以存放起来很麻烦,只能用坛子密封了藏进冷窖里。”
江秋萍凭感觉说:“这玩意儿应该不常见吧?”
吴金刚想给予肯定的答复,王敬元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应该挺常见的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包里就有呢。”
吴金被惊了一下,不知道这道士哪儿弄来的。
不过没等他发问,比他更性急的寄声已经推了他新交老大哥一把,催道:“有你别坐着了啊,走,去拿来看看。”
王敬元立刻起身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小酒坛似的粗陶罐子,他将罐子放在桌上,众人立刻熟练地围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王敬元揭开了好几层封口,将罐子里的白色粉末倒出了一把的份量,接着他火速将罐子重新封了起来。
趁着大伙观察的功夫,吴金伸出食指压了下粉堆,粘了些碎末用指头搓了搓,透过触感判断出质量属于中上乘之后,才想不通地问道:“这东西寻常不容易买到,你这是在哪儿弄的?”
王敬元有些支吾:“我这是,是西疆那边一个盐铁使,我帮他家驱了趟鬼,这是他给我的报酬。”
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忽悠别人骗来的,吴金哭笑不得,不过并没有当众苛责他的意思,纯粹值是出于好奇,他笑着说:“哦,挺好。道长常备蓬砂,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的?”
王敬元大方地交代道:“也没什么大用,就是偶尔拿来骗骗人,用它造个‘我乃是神仙下凡,刀枪不入’势。”
寄声对这些歪门邪道比查案有兴趣,两眼亮晶晶地凑过去说:“怎么个造法?你走一个给我看看。”
“很简单,”王敬元说着就从桌上翻出了一个茶盏,提起茶壶往里面注了些水,接着取了一小撮硼砂扔了进去。
那些粉末甫一入水,本来平静的茶水霎时滚沸,温度看起来别样灼人,可王敬元直接将右手的四只手指直接戳进了茶碗中,并且脸上毫无痛色。
中途寄声伸手去拦,被王敬元用眼神遏止了,等到手指在茶碗里泡了片刻之后他才举起来说:“这水不烫,还是原来的热度,只是看起来像开了一样。”
李意阑拿手指试了试,发现确实如他所说。
接着吴金又分出一小撮,,拿蜡烛点燃了,蓬砂很快就化成了一阵浓稠的白烟。
至于自行消失这条路子,吴金说一时三刻它消不掉,在这事上大家乐意听他的建议,很快决定不等了,直接让吴金将蓬砂往白骨身上招呼,王敬元作为在场唯一的手艺人,待在旁边给他打下手。
剩下的人基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坐在旁边看。
吴金的要求还挺多,一会儿冒出一个生僻字眼,神秘得让众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李意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新奇的东西知辛想必有兴趣,可惜知辛不在近处,他惋惜了一会儿之后退而求其次,唤来一名衙差,让他到成衣铺去找白先生。
衙役领着命令,恭敬而迅速地离开了。
鉴于这里是衙门而不是火器营,许多需要的工具和原料都没有,吴金只能无中生有,用猪油代替淆水,和蓬砂、锻石末调成糊,灌进用油纸裹实的骨头缝里,再将白骨拿到屋外去上冻,等猪油冻成块了拆掉油纸,骨头与骨头之间的沟壑也基本就被填实了。
接着他和王敬元将白骨的脚骨着地,小心地摞叠起来,然后装上了代替糖球的木楔和石像生,最后滚揉着打开了开关。
然后离奇的一幕就出现了,只听“咔咔”的响动过后,轰动饶临寒衣案的那具白骨,再一次在众人眼前如有神助地站了起来。
它立起来的过程颤颤巍巍,既像是死物的缓缓苏醒,又像是活物最后一息的挣扎,整个画面充斥着一种阴阳倒转的扭曲感,让人心里总有些膈应。
而这一幕对李意阑的冲击性俨然还要更强烈一些,当他对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时,心头没来由地惊了一大跳,紧接着磅礴的眩晕当头罩下,拍得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霎时平衡尽失,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去。
然后他就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好像叫了声什么,不过屋里嘈杂起来,李意阑又浑浑噩噩的,根本什么也没听清。
第55章 盗汗
李意阑撞到的人是他大嫂。
自那具白骨咔哒咔哒站起来之后,大家有的始料未及,有的是啧啧称奇,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屋中出现了短暂的静谧。
这氛围让寄声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他正想说点什么来打破静默,眼波一转还没找到对视的人,先看见他六哥用左手撑着茶案,右手扶着额头,整个人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在那里打晃。
寄声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但看神情总归能知道他不舒服,寄声立刻靠过去准备扶他,不料还差两尺的当口,李意阑忽然就倒了下来。
寄声惊叫了一声,急忙抢上去捞人,不料有人的动作比他要快,忽然横插过来,用身体和手臂揽住了李意阑。
王锦官不像寄声,为了看稀奇跑到了白骨的附近,她本来就站在李意阑右边,因此听见呼叫之后还能反应及时,没叫李意阑摔到地上去。
不过身量上的差距在这里,王锦官挡一下还行,抱却抱不住这大男人,两人飞快地往下坠,好在力气大的吴金立刻补缺,半蹲下来将李意阑接到了背上。
王锦官腾出手来,连忙扳起李意阑的脸来喊他,然而后者双眼紧闭,呼吸和脉搏都还在,表情也趋近于平静,好像只是昏睡了,但问题是他睡得太突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