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23)
说完他可能是觉得这样八卦太像寄声,又此地无银地补了一句:“说起来,我还没去庙里求过签呢。”
那是安定五年,他们求的是一枚姻缘签,如今的结果已经印证了大师所言不虚,不是什么锦绣良缘,王锦官问到了自己的想问的,不想再多谈,于是张嘴就发了碗扎心的闭门羹。
“求签的都是怀春的少男少女,你个光棍赤佬有什么好求的。行了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李意阑感念她为了自己的问题东奔西走,立刻站起来走了,只是出了门之后没有右拐,而是直行下了台阶,独自去了证物房。
寄声觉得那几架刻满字的骨头让人瘆得慌,反正那里也有衙役守夜,乐得去给李意阑端洗脚水去了。
州县衙门里的官差大都些懒散,值守那两个困得东倒西歪,李意阑没让他们跟着,自己举了盏烛台,照亮了刻满字的幽异骨架。
左起第二架的门板上贴着许致愚的草标,李意阑凑得十分近了之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在颈骨上找到一圈比发丝还细的裂痕。
这断口能够从侧面佐证死者是许致愚本人,只是有人技高手巧,给它将头身粘在了一处,而大家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刻字,就都忽略了这道小细痕。
当年不比如今,这样连夜公然替钦犯修补尸身,无异于是在宣告对朝廷和官府判决的不满,许家满门已株,如果不是许别时,那还能是谁呢?
烛火幽幽飘忽,将墙上的影子撕得张牙舞爪的,李意阑满头都是问号,却一个答案也没得到。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井底之蛙,能力有限,只看得见井口那块巴掌大的天。
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以后,王锦官从屋里出来,轻悄地来到了知辛的门前,她敲了敲门,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师睡了吗?”
屋里还亮着灯,主人明显还醒着,不多时门就被从里面打开,知辛衣衫齐整地露了出来,语态平和地说:“还没,夫人有事么?”
李意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做介绍,王锦官又不是妇人的打扮,闻言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自己是一位“夫人”的,又是谁的夫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王锦官敛住杂念,学着和尚双手合十地说:“有,有个问题如鲠在喉,它过不去、我睡不着,因此这么晚了还来找大师解惑,叨扰了。”
知辛从容地翘了下嘴角:“我还没歇下,算不上叨扰,夫人请进吧。”
他也没关门,王锦官却有些喧宾夺主,反手合上了门扉。
知辛听见了那些吱呀的动静,却没给出什么反应,他脚步不停地走到桌边,侧过身来冲王锦官做了个“请过来坐”的手势,屋里没有热水了,伙夫也已经卸下,顺应天势,他也就不奉茶了。
王锦官站在门口没动,目光落在他脸上,眼波犹如月夜古井上的粼光,透着一种冷冷的感觉。
知辛的意识里登时就萌生了一种强烈的感受,这个女人在观察他。被人当成物品一样览看绝不是什么好体验,不过他没有显出恼怒的神色。
人会被激怒,要么是天生脾气火爆,要么就是心虚被踩中了痛脚,这两样他都不是,知辛气定神闲,坦荡地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嫁给李遗十年,抓捕审问过的犯人数以百计,王锦官自问眼神还是有些锋利的,可对面的和尚不急不怒,站在那里像是一团人形的棉花,连着将她的质疑都给带得沉了下去,这样岿然不动的定力,倒是能从侧面显出修行的年头来。
面对这等心性,以她的锐气也看不出什么来,王锦官突然收起了对待犯人的那一套,语气恭敬地走过来道:“安定五年的立秋,隔着贵寺的功德墙,我曾与大师交谈过几句,大师还记得我吗?”
当年李遗在办案的时候不慎染上了尸气,他们听从郎中的建议,到寺中去求无功山的清净泉水入药。
去了之后李遗忽然来了兴致,跑去摇了一摇,负责解签的主事长老说这是姻缘上上签,她和李遗自然高兴。
可是饭后他们到后山去散步,李遗随手给她摘了朵野花,她当时在分析案情,接过来的时候不小心将花的茎杆给撅了,李遗好像是叹了口气,墙那边就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王锦官到现在还记得,打断之人的语气里满是戏谑,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异常温柔。
他说:“花开堪折直须折,女施主,花已有人为你折了,此情此景,合该放下诸事,看一眼湖光山色了。”
王锦官当时也问了一句“谁在哪里”,不过语气没有今晚在院中时的戒备。
对方没答自己是谁,只是说了一句话。
李遗觉得他的思路和主事长老完全不同,想要见见他,对方意有所指地笑着说:“相逢有怨,不如不见。”
王锦官听得出他是在影射自己,那时她不知道这人是谁,正在心里埋汰这秃驴是在胡言乱语。
直到李遗忽然过世,她才幡然醒悟地想起了墙外飘来的那句话,回头看去简直像个铁打的谶言。她回慈悲寺去打听那位高人,方丈听完后哑然失笑,当即就吐出了一个名字,因为寺中除了那位年轻的师弟,也再没有长老那么闲了。
当时那院里院外寂寂无人,如果要说有谁答得上这个问题,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知辛本人了。
王锦官的眼里冷然中又有一丝灼意,她追问道:“吴山青,越山清,两岸青山相送迎,这是我的姻缘签,大师还记不记得,您当年是怎么解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吴山青,越山清,两岸青山相送迎——出自《长相思》林逋
第22章 一扇生
山并山,清萍生烟,乃是夫唱妇随的好姻缘。
这是当年主事长老的解签词,可知辛说的却是“师兄这回错了”。
太极两仪,法理四像,每个人一生的所得基本都是平衡的,李遗太聪明,所以没有长生命,而王锦官出身微寒,是个先苦后甜的命局,他们的缘分并不能长此以往。
至于李意阑,知辛想起他从木匠的院子外跳将进来,凛然给自己挡刀的背影,垂下眼帘心想这个人就是太专注、太心无旁鹭了。
“贫僧没有解,只是说了句闲话,”时隔六年,知辛抿去内心的可惜,将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吴山青,越山清,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夫人现在可以请坐了吗?”
和尚说话温声细语,这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可王锦官却像是被无形的重锤迎面痛击了一下,平静的脸上猛然迸出了悲意。
谁能知离别?她就不知啊。
李遗出事那天的情景,这些年过去了,她仍然是历历在目。
那天李遗换上了不常穿的蟒袍玉带,在门槛处回头问她有没有想吃的小食,他回来的时候好给她带。可她的口腹之欲向来不重,又撸着袖子在撩水磨刀,因为不知道天人永隔在即,便只是摇了下头,催他快去快回。
直到悲剧突然降临,王锦官在同失去的痛苦里无法自持,胡思乱想间忆起六年前的功德墙,才幡然醒悟过来,墙外说话的人不是什么秃驴,而是提早堪破天命的人。
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顶着一张年轻到近乎压不住德高望重的脸,可他的气息却又十分宜人,让人即使难过得想要落下泪来,也不用担心这个人会看轻或耻笑,因为他的神色之间藏着一种能容山纳海的气度。
王锦官的心里怆然之外,还有了一份主见,这样的亲和力,除了高山上的高僧,寻常人就是装也装不出来。她敛去一身外放的气势放松下来,恭敬地过来落了座,因为感受得到对方的聪敏,便也放弃了含糊其辞,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办案多年,疑心已然过重,刚因为大师鲜少离山,兼而又与一位案卷相关人的容貌有些相似,便想试试大师的虚实。得罪或不敬之处,还请大师不要与我计较。”
知辛点了下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夫人已经致歉,我没有再计较的理由,不必介怀,此事已过了。”
王锦官抿了下嘴角:“大师海量,慈悲寺的内务我不便过问,但容我冒昧地再问一句,大师不好奇,自己与谁相像吗?”
知辛淡淡地笑了笑:“众生百相,而众生又有千万,素不相识的人长得相像,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我也并非是不好奇,只是祸从口出,我虽然不修闭口禅,但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不去打听了。如果有事需要我知道,相信有缘人自然会告知于我,夫人想要告诉我吗?”
疑窦已去,王锦官不再试探他,只道:“大师真是守口如瓶、防意如城,让人佩服。不说这事了,大师殚见洽闻,如若有识得的杏林隐士,请务必引荐给我,行久的肺疾已经……拖了很久了。”
知辛露出思索的神色,好一会儿才说:“算不上认识,但我上次外出云游时,曾经见过一名非常特别的医者。”
“我与他在乱葬岗相逢,那里尸体堆集,他却持着刀在那里杀鸡。我大为不解,问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他说他想端详人体内脏腑的位置与模样,可又不敢对死者不敬,只好以牲畜代之,而又明知牲畜的内脏与人不同,举动只是徒劳,让我不要笑他。”
“我又问他,为何要看人的内腑,他说医书中关于人体的记载许多都不正确,可大夫根本不求甚解,照搬老一套,如此行医,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害人,他答不上来,所以他在寻找一个答案。”
“自那之后七年已过,如果那名大夫找到了答案,我想以他之肺腑专精,李大人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王锦官一字不落地听完之后,眼底已然渥上了喜色,早前她带名医去给李意阑看病,那老夫子摸着胡子说,除非是大罗神仙再世,能给他将肺脉重新接起来,否则一切免谈,可哪里的名医都没有开膛破肚的疗法,皇天不负有心人,眼下她终于在知辛的回答中找到了一丝可能。
她站起来对知辛鞠了一躬,双手举过头顶道:“请大师告知医者的尊讳,我立刻派人去请。”
知辛讲了一通半截话,暗自叹了口气,对于自己这种给人希望又只能让她去追幻影的举动有些无奈,他伸出单掌托着她的小臂往上轻推,示意她不要行此大礼:“抱歉,当时相逢只是偶然,没想到如今还有机缘牵连,便也没互道姓名,我并不知道医者的名讳,夫人怕是得自己去寻了。”
王锦官顺势站起来,怔了怔但很快回过了神:“大师不要这样说,能得到这则消息,其实已经是行久的幸运了,大夫理应我们自己去寻,我还要劳烦大师仔细想想,当年医者的模样和打扮,具体在何处相逢?有无口音?”
知辛望着桌沿想了想,接着站起来,抬手在自己的半截鼻梁处比划,一字一句都说得都慢,像是还在想,又像是拿不准:“时日已久,我只记得一个大概了。”
王锦官点点头,示意大概也无妨。
知辛:“先生的身量约莫有这样高,当时的体态,与李意阑胖瘦相当,端似而立之年,如今应当小有四十了。细长脸、一字眉、双鬓有些少白发,斯文气象,左肩上挎着一个小药箱,着湖水绿色的棉布长衫,口音我听不出来,但不是姜兴人。相逢的地点是姜兴城北十二里外的乱葬岗。”
王锦官笑起来,唇角挤出了一枚小小的梨涡:“多谢大师指点,夜深了,大师早歇吧。”
说完她不再逗留,转身就走了。
知辛看着她的消瘦得和李意阑如出一辙的背影,在她一脚踏出门槛时忽然叫住了她:“且慢,还有一个特征,医者那药箱上刻了一个‘孙’字,也许是他的姓,也许不是,夫人自己斟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