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22)
再见就是眼下了。
似乎每次见面,李意阑都能尝到一股心酸,也许这正是他大哥还不曾被遗忘的证据,这样很好,却也不好,他大哥是慧极必伤,他不想王锦官落一个情深不寿的下场。
可那毕竟都是她的事,李意阑驱散了意识里的胡思乱想,看了眼那两个被捆的人,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让大哥和嫂子费心了,这两位是傍晚在东城门街口行凶的人吗?”
“是,”王锦官站着没动,“这些事我一会儿跟你说,后门在哪里?我要先去拴马。”
寄声笑眯眯地跳出来献殷勤:“马交给我嘛,捕头姐你去喝口热的。”
王锦官对寄声这种撒娇宝比较心软,勾了下嘴角算是同意了:“八味酥在左边的褡裢里,自己拿走吧。”
寄声欢天喜地地下去牵马了,至于地上躺的那两个货郎,李意阑叫衙役先收进牢里去了。
衙役将那两人抬起来的时候,李意阑才注意到他们嘴里都被塞满了棉布。
咬舌自尽或齿间藏毒是高级刺客常用的手段,王锦官跟着李遗多年,在这方面的经验老练,根本不是李意阑这种临时被赶上架的鸭子比得了的,也许她这节骨眼上忽然到来,是他大哥在天上庇佑他。
饶临的衙门不过五重,根本算不上庭院深深,可夜色却是同等的昏暗。
李意阑多半步在前面带路,没了旁人,他说话也就放开了,问道:“嫂子不是那么心活面软的人,梦到大哥说想我,就会真的来探望。是崇平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王锦官的目光朝前面散开,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焦点,这是她在李遗身边时落下的习惯,时刻都在眼观四路,后来也根本没想改。
“四天以前你托我帮你打听许别时的来龙去脉,当年负责收尸的一个衙役如今易地而居,就在扶江和饶临接壤的乡下,我看都到门口了,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她竟然肯为一个衙役跑这么远,李意阑眸光一闪,侧过头去看着她说:“嫂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比如……许别时还有活着的可能?”
“不是,许别时应该是真的死了。我问过当年在场的官兵,所有人口供一致,都说看见羽箭穿心而过,之后我又找到处理他尸体的两名衙役,他们确定抛尸的时候,那少爷的身体已经冷了,除非许别时有九条命,否则这案子理应与他无关。行久,你应该是查偏了。”
李意阑到处扑空,也不差断掉这一条线索,无非就是被孙德修这个老匹夫给耍了而已,他“嗯”了一声,没太多反应,弯腰转过了后院的月门。
知辛的房里还亮着灯,被他一眼看见了,正想琢磨大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就听他大嫂忽然说:“不过我问到了一个小细节,或许会对你有些帮助。”
她从不是大惊小怪的人,所以她嘴里的“小”细节怎么也小不了,李意阑来了兴致,抬眼与她对上视线,看见她眼底盛着一点寒星似的锋芒。
“许致愚被砍头那天,监斩台附近的一家成衣铺进了贼,掌柜却说不出丢了什么。许致愚是染指军需,罪大恶极,斩首之外还要弃尸一天,供时人唾弃,可是第二天,起早来收尸的官差却发现……谁在那里?!”
说到要紧处王锦官忽然按住刀鞘低喝了一声,李意阑询声一看,就见大师端着杯什么站在墙角,两条腿定在迈开的姿势上没动,像是被他嫂子吓了一跳。
“那是知辛大师,得空了我再为你引荐,”李意阑低声镇住了这个,又抬头去招呼那个,碍于夜深了只好把声音往低了压,笑里便有了点平时没有的磁性,“我们是不是惊扰到大师了?”
知辛只是被喝的站住了,脸色还是寻常,李意阑开口后他就从墙角走了出来,沿着回廊往他的客房走,和蔼地冲李意阑摇了摇头,又竖起单掌跟王锦官见礼。
王锦官却只是盯着他,什么回应都没有。
李意阑觉得有些不对,她曾经明说了她自己心高气傲,看不上的人她懒得理会,可大师非凡脱俗,按道理她不该是这种态度。
可在这阵忽如其来的沉默里他也没法深究,嫂子不搭腔,李意阑只好接过来,意在合礼地将大师先送走。
“那就好,”他笑着答了一句,见知辛手里端着杯子,又是从厨房那边来,被寄声半夜偷食荼毒的几年的思维产生了惯性,顺其自然就来了一句,“大师是饿了吗?”
这时,江秋萍等人还没洗漱完,听见门外的喝声擦脸的擦脸、揩脚的揩脚,挨个拉开了房门,探出头来看热闹,然后不看还好,一看三个里有俩都吓了一跳。
还有一道房门拉开后又关上了,正是吕川那间。
知辛刚好走到张潮的门前,闻言笑了一下,先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愕然的张潮,低声交代了几句,接着才去答李意阑的话:“李兄误会了,我不饿,府上待我很周到。我还有些经书要抄,先回房了,诸位请。”
说完他脚步轻轻地走了,留下满院子心思各异的人。
江秋萍和张潮是不明白,那个下午救了命的女人,怎么会在李意阑旁边。
吴金比他俩更茫然一截,他是压根就不知道这是哪里杀出来的女侠。
李意阑则是看着那个转手的高筒杯子,在回忆大师什么时候和张潮那么熟了。
至于王锦官,她眼也不眨盯到知辛进了房间,眸中流转着一股旁人不曾察觉的疑思。
知辛退场以后,江秋萍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背痛的朝王锦官鞠拜,他不胜感激地说:“多谢女侠的救命之恩,江秋萍铭感五内,冒昧请教尊驾。”
瑞朝的女子以夫为纲,能被称作“尊驾”可谓是少见的抬举,可王锦官不太吃这一套,并没有想要他报恩的意思:“分内的事,无须铭记。行久,我赶了一天路,有些累了。”
“行久”是提刑官的字,只有好友和长辈才敢张嘴就来,这女人看起来比吴金还年轻,却生生把他们老大叫成了小辈,三个人满头的问号却又不敢问,因为这女人下了逐客令。
一个外人的逐客令都能叫他们欲言又止,李意阑有些哭笑不得,为了避免这三个大老爷们辗转反侧,他善良地给他们做完简短的介绍,领着王锦官去了吕川隔壁的那间空屋子。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半天,都觉得这事态简直是芝麻落进针眼里——巧极了。
客房久无人用,但因是公门的东西,隔两天就有人打扫,倒是不脏,反正王锦官不计较这些,太晚了李意阑也就没叫人提水搬笤帚大张旗鼓地来收拾,只让值夜的小厮送点褥子和热水。
茶具屋里就有现成的,两人坐在八仙桌前等热水,为了避嫌,李意阑也没关门,压低声音续上了被知辛中断的话题,他问道:“嫂子,收尸的官差发现了什么?”
王锦官的眼珠很黑,黑的仿佛有股看不穿的深意在里头:“发现许致愚被砍下来的头,被人用针线缝到身体上去了。原来成衣铺丢的,是一跟无足轻重的针。”
李意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缝合头身虽然少见,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这种诡闻还吓不到他,砍头、缝头、针、言下之意……
他将这几个字眼反复在心里滚动了几遍之后,脑中忽然闪出了一线灵光,李意阑不自觉往桌上探了一点,脱口而出道:“许致愚的头被砍掉了,可他的白骨……”
却是头身俱全是一架!
人死如灯灭,一盏灭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灯,叫他们所有人,从钱理到李意阑一行,都忽略了砍头这个要点。
纵观五桩案子里的死者,只有许致愚一人是生前死无全尸,头颅可缝,因为还有皮肉,可断掉的骨节还能接吗?要是不能,那么第二具白骨本身,就不会是许致愚本人。
李意阑的思绪眨眼就顺着“不是许致愚”奔出了八千里远,风起云涌地让他差点坐不住,想要立刻去物证司探个虚实。
可王锦官却操着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慢调子说:“坐好,我还没说完。”
第21章 姻缘签
“许致愚也死了,临刑那天法场上全是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他绝无生路。”
王锦官像是有天眼,一下就看穿了他心中的杂思,她不以为意地说:“尸骨跑不了,你明日再看也不迟。”
李意阑刚要狡辩,寄声就从门外跳了进来,重重地附和道:“就是!”
他心里揣着一长串的抱怨蓄势待发,什么六哥天天夜里不睡、白天跑断腿,害得他跟着吃苦受累,可碍于嘴里塞满了酥饼,说一句就有喷的嫌疑,寄声不得不重新整顿腮帮子,谁知道这一砸吧就给了奸贼可趁之机。
李意阑眼明手快地单手糊住了他的嘴,表面上一套、心里另一套地撤退道:“那行,嫂子歇息吧,我们回去了。”
王锦官其实并不太了解自己这小叔子,可他们都是一类人,从为人处事上就能看出来,比如她不想忘记李遗,而李意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练枪。
所以这话一入耳,她就知道他是在扯淡,可是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戳穿他。
谁也不是没有主见的墙头草人,很多话说一遍,意思到了就行,对方要是不领情,那就是心里有更坚定的主意,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她真正要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那个知辛大师,她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非常在意,觉得那张脸有些似曾相识,细细一想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几天到处在打听许别时,脑子里都是这个人的生平,少年的模样在意识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乍一眼看见知辛大师,王锦官居然觉得他们有些相似。
这串联实在有些石破天惊,许别时的死讯堪称板上钉钉,她是巡捕的老手,走过的路和问过的人,都不允许她随便怀疑自己的结论。而且退一万步假设,即使许别时还活着,一别十四年,是人也都会长变。
感觉就只是感觉,可能和事实截然相反,王锦官掐断臆测,打定主意要试一试这位大师。她抬眼问道:“知辛大师不是世外之人么,怎么会在你的衙门里?”
这衙门不是他的,不过李意阑没在意这种细节,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对。
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家里的老娘信佛,王锦官跟她百般不投缘,连带着她信奉的禅宗也一并抵触,平时听见佛祖的话题就打佯,按理来说,她根本不会去关心一个和尚住在哪里。
虽然大师长得比一般的和尚要清隽得多。
李意阑心里有点囧,不明白自己老在大师的容貌上做什么文章,只好啼笑皆非地说:“这事说来话长。”
他将知辛入狱和被刺杀的经过简单提了一遍,略过了那些被蚂蚁吓到的细节,末了笑着道:“嫂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谈论佛门的话题。”
“喜不喜欢,那得看跟谁谈了,”王锦官垂着眼帘,将谈录这个理由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感觉逻辑尚且畅通,暂时没什么可疑之处,她语带双关地说,“我只是不喜欢沽名钓誉之徒,大师是真正的修士,我即使不信佛,也会尊敬他。”
“我问这个,是因为知辛大师曾经给你大哥和我解过一道签,那次隔着慈悲寺的院墙,他不愿意见我们,现在却愿意跟你住在一个院墙里,我就是觉得不应该,你的面子,什么时候竟然比你哥还大了。”
“跟面子无关,性命攸关使然而已,”李意阑一边哭笑不得,一边又因为对知辛的事感兴趣,忍不住多嘴道,“嫂子我能问问,大师给你们解的是什么签?是怎么解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