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扔下我。”他轻声饮泣,“妈妈,别扔下我。”
母亲双眼空洞,看不见他。只喃喃念着父亲的名字。
失去所爱之人的江女士被抽离了魂魄。
她很快因为长期且无理由的旷工,被她工作的超市开除。
家里失去了唯一的进项。
而父亲生前是坚定的潇洒生活主义者,没有购置任何保险,手头只有一份存折。
——江舫的大学资金。
这些日子,医药费,以及雇佣搜救队的救援金,很快将这笔用于未来的资金挥霍一空。
江舫经过计算才发现,他的学费已经没有了。
而且,如果再没有收入的话,他们过不去乌克兰的这个冬天。
学是上不了了。
于是,12岁的江舫决定辍学,伪造了一份身份证明,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江舫想,他要陪着母亲度过这最难捱的一段时间。
等母亲振作起来之后,自己肯定还有上学的机会的。
可江舫想不到,母亲的爱情不是热烈,不是永恒。
而是溢出,是过剩,是永无休止的燃烧。
很快,她迷恋上了可以麻醉自己的一切东西。
烟,酒,违禁药品。
江舫是在发现自己拿回家的钱始终没有一分钱被存入存折时,察觉到母亲的堕落的。
起初,他认真劝过母亲。
起初,母亲也是听得进劝的。
她痛哭失声,向江舫道歉,不停诉说自己对父亲的爱,说这种爱要把她折磨疯了,说她至今都不相信父亲已经离开。
江舫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掉眼泪。
结果,这种循环并没有终止。
母亲依旧在重复酗酒的生活。
糟糕的生活——痛苦的忏悔——倾诉她无休止的爱——继续沉溺。
在旷日持久的轮回中,江舫也慢慢掉不出眼泪来了。
他学会了藏钱。
但母亲也学会了偷。
他学会了将钱藏在外面,不拿回家来。
母亲则学会了赊账,放任讨债的人找上门来,逼得江舫不得不掏出钱包。
他们的日子,过得活像是彼此折磨,却又无法放开。
童年的那点温暖,江舫不舍得放。
父亲离开了,母亲变成这副样子,他又怎么能不管?
某一天。
因为他的脸蛋和笑容,江舫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小费,欢喜地拿回家去,却在刚一进门时,就踢倒了一个半空的酒瓶子。
洗碗池里的碗碟和着呕吐物,堆积如山。
母亲靠在沙发边上,将醒未醒,神思混沌。
江舫忍了忍,挽起袖子,走向了洗碗池。
然而,嗅着满屋浓烈的酒气,江舫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他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对母亲说:“妈妈,忘掉爸爸吧。”
“我不希望你被酒精伤害。……这个世界上,你不止拥有爸爸,还有我。”
“拜托你了。”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江舫低头继续洗刷碗筷,想留给母亲充足的时间思考。
然而,当他清洗完碗碟,擦尽手上的水珠,回过头去时,骇然发现——
母亲阴冷冷地站在他身后,手上提着一把还带着苹果过夜的汁液的水果刀。
母亲是个美人。
美人披头散发,仍然是美人。
然而,那天的母亲,状如女鬼。
她刺耳的尖叫,和抵在他脖子上的冷锐锋芒,成功造就了江舫今后岁月里的无数次噩梦。
“明明是你害死的他,你为什么还要我忘掉他?!”
“你是不是已经忘掉他了?!”
“你给我记起来!记起来!”
她把儿子的头按在了案板上,抓着他的头发,用水果刀在他的侧颈上生生刻下了父亲的姓名缩写。
只要她稍微偏向一点点、或者下手再狠一点点,江舫或许就不用再看到这样的她了。
江舫静静伏在案板上,没有抵抗,像是在崖间等待着救援一样,等待着他的命运降临。
……可惜,并没有。
母亲扔下了沾着新鲜血液的水果刀,紧揪着自己的头发,神经质地房内来回奔走、踱步。
江舫慢慢爬起身来,坐在冷硬的地板上,拉过厨房用纸,将被血沾染的锁骨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想,果然还是没有用的。
大约十分钟后,母亲竟然叼着一支烟走了过来,破天荒地领他出了门。
在附近的街区的背阴角落里,她找到了一间没有营业牌证的华人刺青店。
她把还在流血的江舫推了进去。
客人阴沉着的一张俏脸,和被她推在身前的狼狈的孩子,把正在抽烟的刺青师吓了一跳。
他问:“……客人,有什么需求吗?”
母亲拿烟的手哆嗦得厉害。
她一双殷红的唇嘘出雪白的烟雾,将自己的眼前笼上一层缭绕的雾障。
好像她这样就能彻底遮挡住自己的视线,看不见眼前江舫脖颈上的鲜血淋漓。
“他太想念他的父亲了。”
“把这个名字,给他做成刺青吧。”
因为没有牌照,这里并没有那么多忌讳和规矩,给钱就做。
刺青师见江舫没有表达异议,也不大好多问什么。
“脖子这边的神经很多。”他暗示道,“会很疼。”
见客人和孩子都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好开始默默地准备工具。
江舫躺在消毒过后的床上,对一针针刺进颈部的细刃毫无反应,好像是很钝感的样子。
刺青师轻声称赞他:“勇敢的孩子。”
江舫的长睫眨了一眨,整个人显得有点木然,像是一尊漂亮的人偶:“谢谢。”
那一天,正好是江舫的14岁生日。
几日后,他的颈部还束着绷带、在餐馆里端盘子时,被一家地下赌场的二老板相中。
两周的特训过后,江舫抚摸着眼角一滴粉色桃心形状的泪,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
兔女郎很为自己的作品满意:“怎么样,好看吧?”
江舫笑着回过头去,眼底的笑容真挚到有些虚伪:“好看。谢谢姐姐。”
在放弃用精神救赎母亲的打算后,江舫想,至少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他开始从夹缝里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
第58章 沙、沙、沙(二十三)
算筹码。
记赔率。
发牌。
摇骰。
江舫将每一项工作都完成得尽善尽美。
除了第一次上桌发牌的时候有点手抖外,江舫的敏捷思维、应变能力和完美主义足以应付一切。
在刚刚进入赌场的上百个深夜,在家里,他经常会腾出一只手,练习单手切牌、转牌、变牌、落牌、拇指扇。
另一只手在做饭,在洗碗,在打扫碎掉的酒瓶。
同时,他倾听着母亲酒醉后的梦呓,听着她第千百遍地倾诉对父亲的爱意和想念。
偶尔,母亲的梦话也有一两句是说给他的。
她含混不清地唱着摇篮曲,哄着她幻想中的幼子。
而江舫早已不是孩子了。
江舫总是未语先笑的模样。
这一副绅士优雅的表相,是他父亲一手栽培的。
东方的美人基因综合了乌克兰的血统,自成一段风情,是赌场里一道相当值得驻足的风景。
然而,来赌场的人都讲究运势,而且大多抱持着残缺不全的畸形观念。
就比如说,江舫唯一一次挨打,不是因为算错了筹码,而是因为自己脖子上的那道刺青。
——由他发牌的一方赌客惨败,那五大三粗的人扑上来就打了江舫一耳光。
理由很简单:他脖子上的那个刺青看着碍眼,从而在冥冥之中给客人带来了霉运。
不过,这算是小概率事件。
在江舫买来一副choker戴上后,情况就好转了许多。
一旦江舫发到好牌,有些兴奋得老脸通红的赌徒还会欢呼着将一把把筹码塞进他工作服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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