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下意识地拿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要砸在妈妈脸上的石头。
石头是水泥的,实心,如果不是因为赢舟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这块石头足以把他砸到吐血。
但现在,他只是背上稍微有些疼。
这种疼痛感唤醒了他。
赢舟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指尖在脖子上划出一道道刺眼的血痕,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尾滑落,呕出了一朵又一朵吞咽不下去的白色花瓣。
他终于嚎啕大哭。
湖心岛的坍塌还在继续。
赢舟哭到大脑缺氧,视线一片模糊。房屋倒塌,把他们掩埋在一片废墟下。
他觉得自己一定流血了,但赢舟没有力气去擦。
直到有人从废墟里翻出了他。
是裴天因。
或者说人类形态的四毛。
裴天因拉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废墟里捞了起来。
赢舟的手还握着许文玲的手,然后他意识到那或许不是许文玲的手。
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枯树枝。
“舟、舟。走。”裴天因说。
赢舟没有再哭了,只是也没能给出什么反应,像没有生气的玩偶。甚至都没办法站稳。
裴天因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拦腰抱起了赢舟,往湖边跑去。
赢舟侧过头,看着那个倒塌的家越来越远,那里埋着他的童年和妈妈。
他的妈妈死了两次。其中一次死在他的手里。
赢舟突然挣扎起来,呜呜咽咽地哭着,想挣脱裴天因的怀抱,回到妈妈的身边。
但对方把他抱得很紧,密不透风。
拥抱既是安慰,也是牢笼。他挣脱不了,于是泄愤似的咬住了裴天因的脖子。像是想要通过强迫性的暴食咽下自己的痛苦和愤怒。
他的眼眶泛红,无声地恸哭。
赢舟看见了从自己掌心冒出来的一截绿色的枝芽。
他的身体是土壤,细嫩的枝叶是刚发好的芽,细枝上抽出新叶和待放的花苞。
赢舟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上的花枝正在生长,他的血液里涌动着植物的根茎。
越来越多的枝条刺破了他的衣服。
赢舟的眼神找不到焦距,喃喃着吐出一个字:“……痛。”
下一秒,裴天因带着他跳入了湖水中。
外界。那颗狂暴的肉球也在尖叫着缩水,枯黄的颜色从湖泊中的茎叶一路传递到了它的身上。
肉球八双血红的眼球凸起,里面竟然闪过强烈的不甘!
“喑——喑——!”
它如同濒死的鸟兽,把头颅挣扎着朝着天空;布满锯齿的大嘴里吼出一声又一声的长啸。
农场里,潜伏着的红色根系破土而出,直直地插入每一个动物的身体里,贪婪地吸食着血液。
整个动物庄园的野兽们跟着一起,痛苦地哀嚎起来。这些穿着衣服的禽兽们,用自己的爪子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痛苦的痕迹,却无力挣脱根须的束缚,像是被吸干的果实一样,干瘪下去。
肉球试图借此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力,可惜,这只是杯水车薪。
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像是从天而降的陨石。
现在是深夜,几十公里外的小城也跟着震颤了几下。
镇上的住民们显然经历过大风大浪,看着摇摇晃晃的吊灯,搓麻将的手都没停一下:“儿豁,又地震了。先把内把打完,毛球事。”
一只伤痕累累的大狗从大球的牙缝里爬了出来。
它原本的皮毛该是黑色,但现在是血红的颜色。肉球的胃酸腐蚀了它的皮肤表面,露出底下烧灼过的暗红色。
周围是湿哒哒的湖水,荀玉的鼻腔是泥土的腥味。还有植物根茎的味道。他以前,在基地里种过土豆。挖土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味道。
他看见了自己的手指,看来是身体维持不了异能的形态,变回了人样。
皮肤的烧伤很严重,变成人,一只手也是黑黑红红的颜色。碎裂的骨头从一旁的手肘处穿刺了出来。
在面对异化后的红皇后,荀玉发现,他们……或者说他,能做的,只有不自量力地还手。
好弱的自己。
为什么,重活一次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荀玉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想,局里一直有人监控这个诡域,很快就会有人赶来,他已经听到了头顶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之前在庄园里的同事能获救的。
荀玉倒在地上毫无声息,只有眼球还在转动,不断寻找着赢舟的身影。
对他来说,战死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把这样的世界留给赢舟。
没有,到处都没有。荀玉吊着一口气,想撑着胳膊起身,转个头。
但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都太艰难了一点。
倒在地上的荀玉开始流泪。
然后,他听到前方的湖泊里传来了轻微的水声。
湖水的水平面在之前的地震中下降了一大半,但这口不知从何而来的湖泊依然深不可测。
荀玉觉得自己的脖子应该是断掉的,要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只是稍微昂头,都要痛的快昏厥。
黎明时分,他看见了一条细细的黑线,从湖水里窜了出来。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它们缠住了湖边断掉的树桩,然后努力往上一拽。
细线从湖水里,拽出了一个绿色的茧。
这个茧由草绿色的藤蔓交织而成,藤蔓上还盛开着一朵又一朵白色的小花。
把茧拖拽出来,很显然已经耗掉了影子的全部力气。
他闻到了一股花香,不浓烈,味道比之前闻到的要淡;像冷冽的泉水。
茧里的一定是赢舟。
荀玉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
……
赢舟在睡觉,而且在某些短暂清醒的时刻,能感觉到有人在等着他醒来。
他能听见,只是不想睁开眼,很累。
他听到了谢东壁的声音,冷静中藏着愤怒——
“我才是赢舟的研究员,职级P7,和你同级。你是在质疑我的专业能力吗?”
“我不同意。滚开。”
“我**都说了几次了!指标已经恢复了正常!你找别人开多少药都没用,我不会给他用的。虚不受补,过犹不及。你没权命令我。”
有叶启木的声音。
“你要是签个生死簿,我还能看看你是不是真死了……但还是别签了。我不想知道你死没死。”
“来都来了,给你削个苹果吧。你要喜欢就吱一声。不喜欢也吱一声,下次给你带梨。”
荀玉偶尔也会来,多半是来背着他晒太阳。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荀玉当时每一根骨头都断过,包括头骨。能活下来纯粹是命大。
又或许是因为他最后闻到的花香。
荀玉在极端的焦虑后,逐渐接受了赢舟目前的状态。
当年在医院,他当陪伴犬的时候,赢舟的状态和现在差不多。可能更差一点。毕竟现在赢舟只是不想起床,从前是醒了,但没有任何反应;没人翻身,能看天花板一整天。
赢舟还听到了元问心和其他人聊天的声音。
“不是说爱能止痛,要不让裴四毛努力一下?”
“嗤。”冷笑的人是元问心。
“起码赢舟不开花了,是吧。说不定是在进化呢。五组好像一直在申请用切下来的畸变组织进行药理实验,这种造福……”
“私密马赛,别生气,别生气。大执行官。”
再后来,所有声音都安静了。
他听见元问心说:“赢舟,你要恨就恨我吧……你没有错。”
“是我希望你拥有太多东西,希望你变得柔和;把你从天平的另一侧生拉硬拽到了这一侧。”
这个说法,让赢舟感觉到了困惑。
隔绝很久的感官悄悄回到了赢舟的身上。
赢舟闻到了空气里小苍兰的清香;拂在脸上的风微热;手背上扎着输液针,调配好的营养液顺着针管注入他的身体。
他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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