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的性别男,有很多人要求他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很少有人要求他情感充沛。
所以,他看着空白文档,删删改改半天,竟然只憋出来两行。
要知道他写高考作文八百字也只要四十多分钟,语文老师还夸过他论据详实情感充沛,擅长“雄辩”。
内容无非是告诉许文玲,他高考成绩出了,考得很好。他准备报东岚大学的数学专业。
没了。
对研究所的邮件,写的就要多一些了。
他先是感谢了研究所提供的帮助和支持,然后申请暑假时能去研究所参观,当然,最不济,也让他能和许文玲视频一下。
自从上次研究所告诉他治疗情况不容乐观后,赢舟已经很久没收到自己母亲的消息了。
发完这些邮件后,赢舟洗了个澡,舒舒服服地窝进了软乎乎的床里。
赢舟睡觉是很少做梦的。
但是今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先是一片漆黑的荒野,他分不清天与地,也看不见路在哪。
赢舟茫然地站在这片黑色寰宇的正中央。
然后,一只穿着公主裙的兔子从他的口袋里跳了出来。
这只兔子的腮帮子咕咕的,像仓鼠。
它跳两步,就会停下,再转头看向赢舟,语气里带着催促:“快来啊,爱丽丝。”
这里没有别人。
再怎么孤陋寡闻,赢舟也是看过《爱丽丝梦游仙境》的。
他微微挑起眉,跟在了这只兔子的身后。
米白色的兔子一路蹦跶到了树洞前,然后在这里停下。
一棵巨大的树诡异地生长在道路的最中央。这棵树看起来已经快枯死,粗壮主干上盘踞着许多干枯的藤蔓,但这些藤蔓都长着瘦长的人脸,像是名画《呐喊》里捂着脸的人。
“你知道是谁邀请你来参加茶话会的吗?爱丽丝。”
赢舟迟疑片刻:“……疯帽匠?”
兔子摇了摇头。
赢舟回忆着对他来说已经有些模糊的故事情节:“三月兔?睡鼠?”
兔子咯咯地笑了起来:“都错啦,是红皇后!好啦,再不进去,我们就要迟到了。红皇后脾气很差,最讨厌迟到的小孩了。你是她的孩子也不可以喔。”
说完,兔子跳进了树洞中。
兔子说的话不长,但已经透露出了足够多的信息。
赢舟低头,看向树洞深处,里面漆黑一片。
他知道这里是梦,也知道可以在这停下。
赢舟突然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会做这么一个梦,又会这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他对此有一种模糊的猜测,但大脑好像抗拒往这个方向思考。他的意识朦朦胧胧,感觉像是一团光漂浮在宇宙深处。
赢舟深吸了一口气,钻进了这个洞里。
他穿过了一个光亮的隧道,这个隧道像是有生命一样呼吸着。覆盖着一层血红色。甚至能看见肉膜里纠缠着的毛细血管。
赢舟听说,人在死前会穿过一条光亮的隧道。
就像是他们降生在这个世界时穿过的那条隧道一样。
他顺着隧道,滑到了一片巨大的草坪上。
和赢舟想象的景象不同,这里有一片广袤的农田。
水稻种在田园里,一只只鼹鼠正在田坎上劳作,插秧。兔子们游走在果园里,给果树打药。健壮的马拉着车,慢吞吞地运输着物资。田里还能看见驮着曲犁的老黄牛,慢吞吞地耕种着。
每个动物都在忙碌着,而豹子豺狼老虎却被关在了猪圈。
没有人去猪圈喂食,这些饿极了的猛兽会互相厮杀。明明猪圈的围墙不高,但它们好像从来没想过跨越这道墙。周围路过的动物对此熟视无睹,脸上挂着怪诞而扭曲的微笑。
这些动物虽然有一张动物的脸,但身体依然保持了生前的体型。这让它们看起来格外畸形。
几乎是瞬间,赢舟的脑海里蹦出了四个字:动物农场。
尽管这个农场和他想象中的欧式农场不太一样。
菜园和田园的后面有一片湖。湖上有修木桥。木桥的尽头是一座砖瓦房,房子的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标语:“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这是许文玲当年在老家的家。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赢舟知道许文玲是走投无路才回家的。
他记得外婆在灶台边摔碗大骂,说许文玲不听她们的安排硬要嫁给别人,害他们拿的厂长儿子的十万彩礼都退了回去;大赔钱货生了个小赔钱货,有手有脚不工作,还要回来腆着脸讨饭吃,怎么不带着野种死在外面。
但不管骂得多难听,许文玲都不反驳。只是低着头讨好地笑着。
赢舟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发烧,孩子又离不开大人,许文玲甚至没办法出去打工。
她不是很好的母亲,怯弱、麻木又愚昧。但从来没想过丢下他。
湖边被芦苇环绕着。风一吹,漫天飘絮。
赢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走去。
他来到老房子前,伸手取下门闩,推开尘封的木门。
一楼是餐厅,厨房,还有一个放粮食的谷仓。二楼才是住人的地方,有三间卧室,还有一个大大的天台,没修屋子,是平时用来晾衣服的地方。
这是自家的宅基地。许文玲有两个哥哥,所以有三间房。一间是父母住,两间留着给哥哥和嫂嫂。
家里修房子,是不会给她准备房间的。她十四岁就坐着摩托车进城里打工了。
赢舟把卧室的门依次推开,里面果然什么也没有。
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尽头的天台。
赢舟在这里,看见了一只穿着红色礼服的兔子,
红礼服的裙摆很长,铺在地上,像是一朵盛开着的红色鲜花。
兔子背对着他,赢舟只能看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这只兔子正在轻轻哼着歌,怀里抱着一个棉布做成的襁褓,似乎在哄小孩睡觉。
赢舟的鼻子突然一酸,他开口道:“妈妈。”
兔子的动作停下了,它缓缓转过了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只白色的兔子,她的身体依然纤细,有一双深红色的眼眸,下半张脸鲜血淋漓。
襁褓里的也不是小孩,而是一团血红色的烂肉。
她低头不是在哄小孩睡觉,而是在啃食怀里的这团不知名的血肉。
兔人歪了一下脑袋:“你是我的孩子吗?”
赢舟的唇微微颤抖,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兔人接着询问:“你是我的孩子,那这个死去的孩子又是谁呢?”
它伸出手,指向远方的旷野。
黑色的土地上,盛开着的白色的花朵如同绵延不绝的浪。
这是绝对不该出现在此世的花。
但它在许文玲的荒野上盛开着。
兔人漂浮了起来。
它飘在半空中,一直到了赢舟的面前,仔细地打量了他许久,终于露出了笑容:“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孩子。”
她放下了手里的襁褓。
兔人抬起手,擦掉了赢舟脸上的泪:“对不起,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妈妈。我没学历,挣不到很多钱,也没见识,实在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你感觉到骄傲。”
赢舟感觉有东西堵在了他的嗓子眼,他想说话,可开口,只有支离破碎的哭声。
滚烫的泪不断落下。
在梦里,兔人流着哈喇子安慰他:“别哭了,小舟哭起来好香,会招来坏人的。”
但赢舟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如果可以,妈妈也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大学的学校。妈妈读书的时候成绩也很好呢,可惜学费太贵了,你外公不让我上学。”
赢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哽咽:“那跟我一起去吧。”
兔人给了他一个拥抱:“小舟一个人也可以的,你是勇敢的小孩,对不对?”
赢舟反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低着头,弯下了腰,身体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手机铃声。
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连兔人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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