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卡着酒店交接班的时候回去退房,果然在大堂里,见到了即将下班的前台小姐。
一夜过去,她婴儿肥的脸颊肉眼可见的暗沉下来,盘在脑后的黑发,调皮地散开了两绺。
“啊,又见到你了,唐沢警部!”她高兴地打了个招呼,小跑到唐沢裕面前一鞠躬,两眼亮晶晶地问:“经理的案子解决了吗?”
“已经解决啦。”唐沢裕温和地含笑道,“还有之前你说的,酒店门口的奇怪的人。他们也不会再来了。”
这是伊藤俊彦的债主,他离开之后,对方自然不会再守在酒店门口。
女孩两手捂嘴,小声惊呼道:“您真厉害!”
“举手之劳而已。”唐沢裕看向门口,“那里停着的车,是来接你的吗?”
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是的,因为我最近有点怕……所以男朋友就说要来看着我,我让他回去也不听。昨天在车里睡了一夜呢。”
破晓的夜色中,唐沢裕眼里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采,只是速度太快,并没有被女孩注意。最后他略一颔首:“回去吧,下班愉快。以后你们都不用担心了,可以睡个好觉。”
女孩躬身道别,两手抱着怀里的黑挎包,小碎步一溜烟往门口去了。
唐沢裕双手插兜,站在淡金色灯火辉煌的大厅里,直到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视野远处,才收回视线,回房收拾。
满打满算下来,他在酒店里只住了两日,要带的东西并不多。
直到最后,唐沢裕才从房间里拎出了两只半瘪的白色塑料袋。
东方的云层里,渐渐亮起了浅浅的乳白,几缕光柱刺破黑暗,金红与橘黄升腾而起,淡青色的雾霭横过天际,是日出了。
唐沢裕踏出酒店的玻璃门时,第一缕旭日的辉光,就这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眼上。
他出门的脚步一顿,便干脆停在原地,眯眼望着金红色破云而出的方向。
凌晨时分,是沉睡的乌鸦都还没有醒的时候,空气还尚未褪去夜的薄凉,四下弥散着淡淡的草木香气,无人的街道上一片阒寂。
唐沢裕便一直看着天边的那一缕光辉渐渐升起,深黑的云层变为藏青,微凉的天幕边角,寂寥地闪烁着一颗星子。
口袋里的电话,就在这时不巧地震了震。
唐沢裕起初只将它当成简讯没管,没想到手机的震动络绎不绝,他这才想到可能是有人正打给他,于是将右手的提袋换到左手。
来电显示上就是一串数字,没有备注。唐沢裕目光还停留在初升的朝阳中,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直接接通道:“喂?”
电话的那头没有声音,此刻唐沢裕的心情难得轻松,便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您好?”
寂静的街道上,忽然有呼吸轻轻的起伏,唐沢裕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的。
唐沢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连呼吸都停住了。
沉寂已久的心脏,突然找回了跳动的热度,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
我该说些什么?他难得迷茫又无助地想,我该说些什么?
抱歉吗,对不起,我忘了你?
恳求吗,对不起我不记得你是谁,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承诺吗,对不起我现在在外面,忙完了就会回去?
一片空白的大脑里,一瞬间闪过了千言万语,可无论要说什么,开头却总是绕不开一句:对不起。
他觉得对方想听的未必是这个。
片刻后呼吸消失,手机的听筒里,响起了嘟嘟的忙音。
最终他们什么也没说。
第36章 Case5.同谋的暗杀者(3)
唐沢裕曾无数次回忆起这短暂的、不到二十秒钟的沉默。
惶惑、无措与茫然之后,另一种情绪从纷繁的脑海里缓缓显现,如气泡从深海里缓缓上浮,无声炸响在心间。
那种感觉叫后悔。
我是不是……应该再说些什么。
可又能说什么呢?
再多的回忆也于事无补,猝不及防间涌到舌尖的只有抱歉,站在破晓的台阶上,直到那一刻,他才触到了心底埋藏极深的歉疚。
至于那一串号码,再回拨过去时,已经是空号了。
可他习惯于拒接陌生来电,所有人都会备注姓名,又怎么会接到没有备注的电话呢?
刚接到电话的唐沢裕没有想到,不代表之后他不会怀疑,直到他完整地翻完了长达几百条的通讯录,才发现这是唯一一个,只备注了一串数字的号码。
26282。
不是九键输入法,也没有特殊含义,就连与数字有关的简谱,都因为这个“8”的存在而被排除在答案之外。
他依然不知道那是谁。
只接备注了姓名的来电,这一习惯,还是刚醒来的监控提示他的。
具体的因果关系比较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发现自己失忆的唐沢裕,看到眼前的监控屏幕以后,第一反应就是调取了监控室的影像,去查看之前的自己在做什么。
可监控却显示一切如常,直到几秒前,唐沢裕都在按着手机,有条不紊地布控现场。唯一的问题是咳嗽得有点剧烈,没有声音的画面中,有时他整个人都快要蜷缩下去,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看到因不适而拧紧的眉毛。
紧接着下一秒唐沢裕抬起头,眼神极迅速地茫然了一瞬,便立刻扑在屏幕上,调取了之前的记录。
无声无息且毫无预兆,一切发生得宛如灵异故事。
以至于在多次回放这段影像之后,唐沢裕很难遏制住那种自内而外的凉意。
失忆醒来后,咳嗽的症状却悄然消失了,只有在剧烈运动和闻到烟味时,才会复发一阵。
自己给通讯录里的所有人备注的习惯,也是在那时发现的。
他顺着失忆前的动作打开屏幕,却发现里面的内容实在泛善可陈,唯一有个人特色的痕迹就是设置了未备注来电拒接。
所以在走廊上遇到怪盗基德假扮的山崎,唐沢裕才会想到用这个去试探出他的全名。
凝滞的思绪转了个弯,琐碎的表象汇聚成箭头,逐渐指向了一个结论。
——他知道自己的失忆,并对此有所准备。
可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间节点。在怪盗基德的挑战面前,苏醒在空无一人的监控室,四处悬崖高耸,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失忆的降临突如其来,或许唐沢裕早有预料,却并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假如我知道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刻会失忆,我会不对此做出准备吗?
就算退一万步类比,出门溜的是一只撒手没的哈士奇,主人也不可能不给它挂上铭牌。
那么作为我——失忆前的我,真的会忽略掉失忆后的自己不记得住址这一细节吗?
我是不想回。
还是不能回?
在唐沢裕思考着这个问题时,通话里呼吸的频率便同时在心里回响着。他这才讶异地发现每一处细节居然都如此鲜明,轻——重,重——轻,就是最细微的变化,也都如录音回放那样一清二楚。
起初的呼吸并不稳定,可能是出于心情的惊讶,也可能源于担心,在自己说完“您好”之后,突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随后呼吸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或许就是这一句话,让他迅速确认了自己目前的状况,于是彼此相对的沉默里,节奏才渐渐舒缓下来,声音也越来越轻。
这几乎给了唐沢裕一种错觉,就是他其实是怕自己惊扰到对面的,如同等一只驻足于花朵之上的蝴蝶。
在他慢慢想清楚这些之后,一个没来由的念头就这样产生了,他觉得这样的通话以前一定也发生过无数次,在分隔两地、孤枕难眠的夜晚,说完了话,却不想切断联络,于是便就着彼此的呼吸入眠。
可如今时移世易,唐沢裕已经无法在第一时间,就听懂变化的频率后面,代表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
又是一个周日,米花市中心医院的人流迎来高峰,往常清静的住院部走廊上,都难得挤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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