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缓缓往下移。
宽厚的胸、结实的腹部、胯间的性器、二十八号半的脚。
这是一具阳刚的身体,这阳刚的身体,正翘著小指拿毛巾擦拭自己。
看著看著,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就是‘我’。”
最近余经理也会在下班后,窝在棉被里,偷偷摸摸地用笔电浏览一些网页。
认真的他再次觉得Google真的很神,他可以在上面找到很多新闻、很多评论、很多给特定族群交流的网站。
有的让人伤心,有的让人看了胆颤心惊,有的让人看了充满希望,有的让人看了可以减少不安与孤独的恐慌。
有的也会让他想起Q与Q的朋友,有的让他想到自己时,他会含泪点头,喃喃说道:我也是这样。
然后他才会又想到,啊,原来这就是他。
这就是他。
叮。手机响起提示音,他急忙检视,发现是台湾大哥哥传来的广告简讯,气得余经理想与此家电信业者解约。
噔。眼角馀光瞄到信箱收件匣显示(1),他又赶紧打开收件匣,在看见寄件人是Hollo Kidding后,沮丧地垮下肩。
点开信件,是Hollo Kidding&Gnome系列寄给会员的最后一集动画网址。
——Kidding不再害怕被猛兽吃掉,因为有人告诉他,不要害怕,路很宽广,做你自己,我会好好牵著你。当Kidding终于从迷雾森林里走了出来,却也只剩下他自己,身旁已不见那小小地精的踪影。
他把头上的红色帽子拿了下来,往蔚蓝的天空下走去。
——END。
反复将故事看了好几遍,他的眼眶红了。他不该忘了Kidding可爱归可爱,本质上还是以悲伤构成的成人童话。
不曾被实现的联系就像一切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他努力将自己的想法导向正面乐观开朗,试图不去想,那个人是不是被他伤了心,所以已经果断放弃,或是自己的喜欢对他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那句掰掰,意思可能是“就这样吧合则来不合则去谁也别放在心上”。
克制不了胡思乱想,才明白,他原来不是不能一个人了,而是渴望另一个人作伴,特定的一个人。
Man什么,男人都不男人了。
余新伟将头埋入枕头中,没有人在一旁打地铺的房间,就像是另一座走不出的森林。
*
“进来吧。”
听见敲门声,萧伯誉抬起头,吓了一跳。
“新伟,你没事吧?”
像被送去脱衣机绞了三天三夜的余新伟飘了进来,勉强扯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最近睡比较少,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工作要做,身体还是要顾啊,坐吧。”萧伯誉戴著老花眼镜,吃力地浏览著电脑上的资料,说:“有事找我?”
余新伟在萧伯誉办公室的黑色沙发上坐下,虽然难以启齿,但事关重大,他深吸了口气,说:“是关于‘Simple Skin’制作物的发印厂商,听制管部说这次是发给腾虎⋯⋯是您指定的。”余新伟顿了顿。“但设计回报这家常有状况,所以我来问问是否可以换成品质比较稳定的千裕。”
闻言,滑鼠滚轮的声音停了。萧伯誉拿下老花眼镜,看向余新伟的双眼略带审视。
“是金经理那边的意见?”
“什么?”
猛然听见国王的名字,余新伟差点又要被丢回脱衣机。他稳稳心跳,略感莫名:“不,不是,像我刚刚说的,是因为设计组的同事有疑虑——”
“人家也是老印刷厂了,经验很多,哪会有什么问题。”
萧伯誉打断他,站起身,看著他养的一缸斑马鱼,背对著余新伟,打开饲料罐。
一股饲料腥味顿时飘入鼻间。
余新伟握握拳,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年前各厂都忙,忙中容易出错,是不是选能够一条龙作业的千裕比较恰当。”
萧伯誉喂了两杓饲料,弯身看著观赏用的鱼在里头抢食。
“新伟,你也知道最近不景气,中和一带的印刷厂加工厂倒了很多间⋯⋯我跟腾虎的张老板有些交情,这张单可能可以让他们厂多撑一阵子,人家也是要吃饭的嘛。”
话说到此,余新伟应该要明白上司的意思了。社会上多得是因为关系而得到工作的,能不能做得好反而是其次。他应该要就此退出办公室,然后跟小林他们说:“不能换厂,多看几次打样,能去看印就去看,盯紧一点。”应该要这样的,跟以往一样,照萧伯誉说的话做,做现实与理想的协调者。
吃人头路,对工作再有理想,终归还是为了月底领一份养活自己的薪水,即便绑手绑脚,也要硬著头皮做下去,谁敢顶撞直属上司,谁敢对直属上司的想法有意见,谁敢与生活过不去,谁敢在这里说心里话,又不是不想干了。
又不是不想干了。余新伟脑袋又胀又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执行长,这次的专案非同小可,不能拿人情来赌,希望您能再考虑考虑。”
“拿人情来赌?你说这是什么话?”没想到余新伟还要再讲,萧伯誉重重放下饲料罐,转身,语气没了以往的悠哉。“你是我上司还是我是你上司?少跟金熙晋一样拿总公司那一套来压我,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
“萧执行长——”
“听我的就对了,要是出包的话,我负责,可以了吧!”
余新伟猛地站起身,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萧伯誉的嗤笑堵得什么都说不出话。
“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还想对我们指手画脚的,笑死人了。”
余新伟不知自己怎么离开萧伯誉办公室的,回过神来,只发现自己正在用别人的声音,说著:“不能换厂,多看几次打样,能去看印就去看,盯紧一点。”
小林他们说,好,谢谢经理。
但余新伟知道,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
时间很快来到发表会的倒数第五天。
余新伟记得那是个很普通的日子,普通地向房东奶奶打招呼、普通地注意手机有没有响、普通地挤捷运、普通地注意手机有没有响、普通地踏进公司、普通地注意手机有没有响、普通地坐电梯上二十六楼、普通地注意手机有没有响,普通的早晨,普通的上班程序。
然而恶耗总是在普通里飒爽登场。
“出包?”
讲到最后一个字时,余新伟差点破音。
这些日子就像转太紧的吉他弦,绷到一刷就会断,墨菲定律,恶梦降临,印刷厂说包就包的绝望无情袭来,猛烈拍打他已经瘦了几公斤的伟岸身躯。
憔悴的小林与设计师们对看一眼,将几个造型精美的纸盒放到桌上。
这是发表会上限定一百组的试用组合包装,仅提供给受邀而来的网红与贵宾。虽然数量少,但因为客户要求品质加上预算充足,他们花了不少心力做结构设计,看上去质感很好,使用的进口美术纸手感十足,甚至令人舍不得打开,预计能在社群里创造不小的话题。
“哪里有问题?”余新伟检视著包装的外形,看不出瑕疵。
“里面。”
小林印堂发黑,将包装打开,余新伟才看见里头印的品牌故事以及Logo位置全都像被台风刮过一样,还有很多黑色的指纹。
“我们有去看印,看的时候没问题,但没想到他们没等油墨干就送去加工成形⋯⋯油墨全糊了。”
“张老板那边说最后的手工作业是在半夜,我想只剩最后一道工,应该不会出问题,就没去盯了⋯⋯是我的错。”制管的小陈低垂著头。
余新伟没有咎责,真要说的话,是他的问题,他没能说服萧伯誉换厂。
他为什么什么事都做不好,他是不是什么事都办不到。
余新伟按著太阳穴,忍住从背脊窜上的恶寒,忍住想要放声尖叫的冲动,他强迫自己冷静。
“全部都有这样的问题吗?”
“嗯⋯⋯”
“重印的话赶得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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