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二霞回答,他一路蹦跳着跑了。二霞转身走上来路,在拐了一个弯之后,她也小跑起来——不是急着回去,就是随便的那么一跑。明媚阳光透过路旁枝叶洒落下来,有洋车和自行车从她身边路上飞驰而过,极远处有锣鼓声响,据她所知,应该是一家布店在举行什么大酬宾。
她觉得这个城市好大,好新鲜,而自己也是这么的自由,这么的年轻,还攒了不少的钱,还能像那些摩登女学生一样,和同龄的摩登男子一起去看戏,看的还是最红的琉璃彩。倒退——不用久,就算半年吧,她也绝想不到自己此生还有今天呀!
快乐是一团光和风,在她胸中激荡灿烂。一路小跑回了家,她见傅西凉又骑着自行车出门逛去了,便跑回自己的小房间,检视了自己的几身夏布衣裳。若是和那些阔小姐们的衣饰相比,这几身衣裳全拿不出手,但她想这就是我的本色啊,做女仆的人,成天洗洗涮涮的干活,不穿这凉快利索的衣裳,难道去穿绸裹缎?真穿上了也不光彩,反倒成了笑话。
“嫌我土气,我也没办法。”她想:“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可以买双新鞋,她脚上这双样式还行,质量不好,穿着穿着就走了形,而且鞋面洒了油点子,刷也刷不净。
越是边边角角的地方,越显一个人的本质,二霞不肯身上穿得像荷花瓣似的,脚上穿一双油渍麻花的旧鞋。趁着傅西凉没回来,她打算这就出门去趟鞋庄。
然而走到院子里,她一眼看见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衫袜子全干了,便忍不住走过去,先把这几件衣服收了下来。叠衬衫的时候,她心里涌动着一股柔情。她不知道旁人,比如燕云先生,是怎么看待这个弟弟的,反正在她这里,她总感觉傅西凉对自己有一种纯粹的依赖和忠贞。
说主人对仆人忠贞,简直是找挨骂,她自己听着都不对,可若让她换个说法,她又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儿。总而言之,伺候了傅西凉这许多天后,她生出了一种感觉,感觉傅西凉是自己的。
是自己的什么?还是说不清楚。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亲人?不明白,说不准。反正她伺候傅西凉伺候得挺来劲,给他洗内裤袜子的时候从来不嫌,擦卫生间刷马桶的时候也还是不嫌。这里头没有什么脸红心跳、浮想联翩的成分,她对他这样有感情,竟仿佛只是因为他认准了她,离不得她。
想不明白就先算了,还是买新鞋要紧。她轻快的走了出去,心想这回得买双素净颜色的鞋子,城里不时兴那太艳的鞋面,女学生还有穿白鞋的呢。
一个小时后,二霞拎着一双新鞋和一网兜香瓜回了来。傅西凉也回来了,透过那一层绿纱窗,她看见他正和楼上那个葛社长坐在桌前,低声谈着什么。如果来的是燕云先生,她必要挑两个好香瓜洗一洗切一切,用盘子端上去,心态有点像上供,燕云先生若是肯赏脸吃上两块,便等于是神仙显灵、收了供品,够她乐一阵子的。
但葛社长就算了。不是舍不得,是她觉得葛社长未必看得上那几块香瓜,自己到他跟前还打怵。
在院子里等了片刻,葛社长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单是对着傅西凉嘁嘁喳喳。二霞想了想,心说不管你吃不吃了,我得给他吃点。
于是接了自来水,洗了香瓜,她挑了三个顶香的,切成块掏了籽,干干净净的装进白瓷盘子里,然后隔着绿纱窗,小声问傅西凉:“你吃不吃香瓜呀?”
傅西凉向她抬了头:“吃。”
葛社长也抬了头:“霞你再沏壶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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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霞把香瓜和热茶全送了进去,结果葛社长嫌茶太热,没法喝,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给她,让她去买几瓶冰镇汽水回来,剩下的就是她的跑腿钱。
二霞挎着篮子出了门,片刻之后回了来。她是从附近一家冷食店里买的汽水,店里最好的汽水是山海关汽水,两毛钱一瓶,她买了一篮子八瓶,也才花了一块六。
“剩下三块四,就全是我的了?”她心里琢磨。
收葛社长的跑腿费,她总是有点不安。又想:“做仆人做到我这个份上,也算到头了。一不吃苦二不受气,还成块成块的得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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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秀夫喝了两瓶冰镇汽水之后,便起身站到了傅西凉身后。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香瓜吃,他同时盯着傅西凉手中的纸与笔。
傅西凉很兴奋,右手紧紧的握着葛秀夫的钢笔,屏住呼吸,一笔一划的写信。这封信将是这场恶作剧中的重要工具,他从来都没有成功的捉弄过燕云,这回有了葛秀夫出谋划策,大概会成功一次了。
如此写满了一页信纸,傅西凉放下钢笔,甩了甩手心的热汗,回头问葛秀夫:“真的能行?”
葛秀夫把空盘子放到桌上:“绝对没有问题,我这几天一直派人盯着他,他明天去哪里干什么,我是能够确定的。”
傅西凉又说:“我有点怕他会发脾气。”
“没事。”葛秀夫笑道:“他发你也发,你镇得住他。”
傅西凉点了点头,也认为自己应该能镇得住燕云——不过也难说。
“如果燕云没赶上火车,那我也不去了。”他回头又道。
“他赶不上火车,也不耽误咱们走。”葛秀夫说:“这一趟他赶不上,他总赶得上下一趟。大不了等咱们到了北戴河之后,等他一天就是了。”
“万一他一生气,不来了——”
“不可能,知道你跟我去北戴河了,别说有火车,就算没火车,他四脚着地也要追过来。”说到这里,葛秀夫一笑:“他一天到晚魔魔怔怔的……”
说到这里,他笑而不语,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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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翌日上午,依然是风平浪静。傅燕云早上和中午都没露面,下午来了侦探所,和他的心腹干将丁志诚秘书讨论入股贸易公司一事,谈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傅燕云开始犹豫:是和丁秘书出去下个馆子呢?还是跳窗户过去和弟弟共进晚餐?
他还没定下主意,二霞来了。
二霞今天把头发梳得溜光,穿着一身素净的衫裤,脚上穿了一双同样素净的新鞋。羞答答的走到傅燕云跟前,她给了他一封信:“西凉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傅燕云接了信,感觉莫名其妙:“他没事给我写什么信?有话直接过来告诉我不就得了?”
“他下午出门了,让我看准时间,等到了晚上五点半,再过来给您送信。”
然后她看着傅燕云,又问:“您有回信给他吗?”
傅燕云看了她的打扮,一笑:“要出门啊?”
二霞低了头:“不是……”
傅燕云答道:“我也用不着回信,你有事就去吧。”
二霞答应一声,转身走了,一出大门就开始跑,一口气跑回了自家门口,她正好遇见了丁雨虹。
丁雨虹上午理了发,此刻上穿雪白的白衬衫,下穿一条裤线笔直的卡其色长裤,足蹬同样雪白的帆布鞋,已经提前叫来了两辆洋车,洋车就停在他身旁。
二霞放缓了脚步,故意用平常的语气问道:“这么早?”
丁雨虹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还早?再迟一点戏就开场了。”
二霞进门找出大锁头,锁了院门。傅西凉知道她今晚要出门看戏,特地嘱咐了她该锁就锁,不用给自己留门。二霞以为他是要去燕云先生那里住,也没多问。
然而二人一起做了个深呼吸,红着脸做出很镇定的样子,各自坐上洋车,一前一后的往戏园子里去了。
再说傅燕云这边,他一边和丁秘书继续闲谈,一边撕开了那信的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纸。展开信纸定睛一看,他先是变了脸色,后是站了起来:“我操!”
丁秘书一惊:“怎么了?”
他抬头望向墙壁上的挂钟:“我弟弟跟着葛秀夫上北戴河去了!六点十分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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