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他流下了一滴泪,北风吹来,悲伤在顷刻间便了无踪迹。
流光瞬息。
“我没有哪一刻,比爱上他时更加苍老。”
阮祎哭得不能自已。
不等导演喊卡,他匆匆地离开片场,逃进他的小帐篷里,放肆地号啕。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尽情地哭过。
他无端想到他关上的那扇门。他想到贺品安耐着性子说要陪着他。贺品安送给他的花,被他扯得七零八落。他打翻了那袋栗子。
他满心的痛悔。他想到自己锋利的言语。贺品安在他耳畔哽咽着呼吸。他没有半分快然。
他忽然相信贺品安也拥有了如自己一般的情意。然而,他们站在命运所安排的位置上,注定无法有相同的表达。
纵使如此,他们仍煎熬到了一处,他们同享一种苦涩,多么珍贵,多么不易。
进组以来,阮祎对每个人都笑意盈盈。
他的崩溃把大家吓坏了。
可拍摄还得继续。
制片姐姐来帐篷里陪他。
“对不起,等会儿还得补妆。”他懂礼貌,耽误了别人,总是习惯道歉。
制片轻轻地拍他的背,问他:“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没有,她们演得真好。”
“小伙子挺入戏啊。”
“有点吧。”
“没事儿,别伤心,导演临时给你加了几场戏,他会有一个好结局的。”
男二回到了老旧的小区。
在他填报志愿的那个假期,女主因为工作变动,曾回来住过一阵。
他们坐在一起商量,在白纸上记录勾画,女主为他看了省外几所合适的大学,他一概都说好。他自以为把心事藏得很深。
彼时,她用那张废纸为他叠了一只千纸鹤,祝他鹏程万里。
这趟回来,又看到了那只写满大学名称和数字的千纸鹤。
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拉着它的尾巴,牵动它的翅膀,飞啊飞。
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了它。
在那张废纸的背面,藏着几行娟秀的小字,是顾城的诗。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看见它
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阮祎杀青了。
他回到空无一人的酒店房间,久久失神。
他好像忽然在这城市里失了根。他漫无目的地出走,只带了几张纸钞和他的小提琴。
他去曾经取过景的酒吧里喝酒。今晚太冷了,酒吧里也冷清得不像话。
他坐一把椅子,小提琴坐一把椅子。
喝多了,他就和琴盒碰杯。
制片姐姐跟他说,男二会有一个好结局。
他不明白。
男二在理解女主后,选择了出国交换,在异乡遥望天上的月亮。
这就是男二的结局。
制片说,金主给的意见,觉得男二也应有一个完满的收场。
他于是猜到了这金主姓贺。
他没有答应。
醉酒后的头脑愈发不清醒,他一时分不清现实与表演,难免以为贺品安又要擅作主张地操控他的心神。
倘或男二和女主不能走到一起,便一定要去寻一个新的人来爱。
这不正是贺品安对他的期盼吗?
阮祎醉醺醺地行在这座古韵十足的城市中。
他左摇右晃的,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地砖,而是云彩。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江畔。
在这条路上,贺品安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他扶着护栏,不知想起什么,一径痴笑着,抬起手看,却看到花茎在掌心留下的伤痕。
他不很标准地持琴,为波涛滚滚的江水,为遥不可及的爱人。
漫天的绸缎被划开缺口,冬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贺品安心中记挂这头,一了结公司事务,便匆忙地赶往F市。
原本是计算好了时间的。谁知忽而下起了雪,路上渐渐堵了起来。
等红绿灯等得他心焦,无事可做时,便一次次地点开他的社交平台。
在推荐视频中看见了他。一个路人从旁拍摄的视角。
只凭背影就能认出他。
在跨江大桥上,他摇晃着拉小提琴,调子也忽高忽低。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江对岸的霓虹灯映出一片温软的繁华。
这座城市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他演奏过那么多闻名遐迩的曲子,贺品安却只听得懂一首。
为了这一首,他偷偷练习过无数遍。
因为他们有过承诺,而他信守承诺。
路边的孩子咿咿呀呀地随着曲子唱道。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贺大家新年好。
——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贺大家新年好。
每个人都在拍手,都在欢笑。仿若风雪也能融入这热闹的氛围之中。
而视频下,被顶至首位的评论却是:【他为什么在哭啊?】
新闻资讯的通知横幅从屏幕上方弹了出来。
——突发!一男子翻越大桥护栏跳江轻生,搜救紧急进行中。
头脑忽地一片空白。
贺品安的双手不可抑制地哆嗦着。后面的车接连不断地按着喇叭。
喇叭声,一串接着一串,震动耳膜。
腑脏之间传来阵阵剧痛。眼泪在毫无察觉时落下。
他有种被遗落的空茫,心是被敲碎的石头,血泪自裂缝处争先恐后地向外逃窜。
他想起那夜之后,他看到床上的血,在屋内无助地喊他的名字。
阮祎,阮祎。
他知道他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阮祎那里。
区区时间不能夺走。
贺品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全部的理智,扶稳了方向盘。
前路雪虐风饕,而他向风雪中去,再不回头。
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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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白茫茫的人世,一丛丛凄凉,一簇簇寂寞。
大桥入口放了路障,不许过车。
几名保安正弓着腰安排,远远地看见一辆车要开过来。
他们摆手喊停。
“前面不能过了。”
车窗降下来,他问:“为什么不能过?”
“你没听说啊?”保安遮遮掩掩的,并不讲明,那手却在半空里划出一道抛物线,轻巧地指向那条江。
寒风刮得他的脸生疼,指尖受了冻,微微蜷缩起来。
“特警,消防队的都来了!糊涂啊!这么冷的天,下去不淹死也冻死了。怎么救得上来?”
见那人默不作声地将车窗升上去,以为他要倒车,专程让开几步。
谁知那车陡然发动了,却撞歪了路障,笔直地朝大桥上驶去。
“喂!喂!你做什么?不能去!不准过去!”
车已经跑远了。保安们回过神时,已是阻拦不及,着急地在后面一行追,一行喊。
那人却置若罔闻。
其中领头的气喘吁吁地扶着腰,赶忙支使身边的人说:“报警!快报警!都他妈是疯子!跑来这里发疯!”
桥上一片寂静,一如那个他们等不来日出的清晨。
摆脱了保安,贺品安缓缓地踩着油门,左右张望。
没有阮祎,这世界同死过无异。
放眼望去都是荒凉。没有笑语,没有音乐。没有吻,也没有拥抱。
一条宽阔的,不知去向的江,承载着无数亡灵,一场雪是一次祭奠。
贺品安默默地流泪,仿若心也是一片白茫茫的,他不加思索,因而不知这眼泪的来由。
任由泪水淌在脸上,他扬手去抹,却总也抹不尽似的。
阮祎,阮祎。
好像看到那晚光映亮他小小的脸,他眼中写满难懂的心事,他奉上的迟疑的吻。
从此,他不敢坦荡地望向他的眼睛。
谁也不能否认爱情的萌生。
贺品安猛地踩了一脚刹车,他被甩回椅背上,一双眼黑洞洞的,他脱力地瘫坐了一阵,忽然将安全带解开了,兀自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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