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80)
张崇岳行事雷厉风行,果决无比。
傅云琛听得心惊肉跳,一推门,里面的军官们鱼贯而出,纷纷忙碌安排去了。
张崇岳大喝一声,“是谁在外面!”
傅云琛快步走进办公室,问道,“明日几时出发?”
张崇岳一愣,脱口而出,“你?你怎么来了!”
傅云琛压根没回答他,直言道,“我都听见了。明日中午是吧?你还有一大堆军火,你会坐火车。”
傅云琛身后跟着追上来的卫兵,他们气喘吁吁道,“将军,拦,拦不住啊!”
张崇岳旋即明白过来,他严肃道,“你不能跟我去。”
傅云琛挑了挑眉,“你说了不算。”
张崇岳命令道,“把他拦起来!”两边卫兵纷纷上前阻拦。
傅云琛冷冷道,“你欠我一条命,你忘了?”
张崇岳心怀愧疚,沉声道,“我没忘。”
傅云琛推开卫兵的阻拦,怒道,“没忘就好!少用这套来挟制我!”
张崇岳见他浑身带刺,无可奈何道,“你这劲能留着去喝退直军吗?”
傅云琛瞪他一眼,“从今天晚上到明天中午前,我都会在这里。不走了!”
张崇岳哑然,挣扎了半天,问道,“那我的钱箱子带了吗?”
傅云琛知他已经妥协,又见他还惦念着那一箱子钱,讽刺道,“我帮你保管,混账。”
这一夜陵城百姓难以入眠,市政府灯火通明,傅云琛陪着张崇岳在指挥部接收战报。各连长上报整合情况。时至早晨七点钟,天已亮透,傅云琛拉开窗帘,吓了一跳。
“楼下全是人。”傅云琛沉声道。
张崇岳揉了揉眼睛,从沙发上爬起来,楼下聚集着不少百姓还有记者,纷纷往楼内挤,讨要说法。卫兵们不得不架起铁丝网阻隔百姓。
楼下吵杂地传出这样的声音:“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啊?张崇岳是不是要跑了?!”
张崇岳这几天焦头烂额,双眼熬出了红血丝,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渣,他无奈道,“我想方设法地要把直军挡在城外,他们却在问我要不要跑。”
傅云琛摸了摸他的下巴,蹙眉道,“我帮你把胡子刮一下,一军之帅怎能这副模样。”
张崇岳亲了一下傅云琛的手指道,“好。”
张崇岳这几日累坏了,几万人性命都系于他一念之间,怎能轻率?他一副钢筋铁骨,尚且疲倦,何况重伤痊愈的傅云琛,仍然咬着牙陪他煎熬。张崇岳垂下眼眸,见傅云琛正在细心帮他刮胡子,烦躁的内心竟渐渐平复。
怪不得徐志摩有句酸溜溜的话很得人心。
“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张崇岳不自觉竟念了这句话出来。
傅云琛一愣,接着猝不及防被张崇岳搂住后腰,往前一带。傅云琛手一滑,剃须刀刮破了张崇岳的皮肤。
“呀,流血了。”
张崇岳随手一抹,毫不在意道,“不要紧。”
傅云琛帮他擦干净下巴,问道,“你刚刚在念什么?”
“徐志摩的话。”张崇岳整理着领口,回答道,“一个诗人,在英国和自己的太太离婚,写了这段话。”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傅云琛喃喃道,“太命运论了,我不喜欢。”
张崇岳洗漱一番,又恢复了往日的英姿勃勃,他笑道,“命运与否不管。但起码,我是有这幸运了。”他搂过傅云琛,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走吧。这一仗,打得打,不打也得打。不是为了皖系脸面也得为了陵城,为了你。”张崇岳自信满满,气势昂扬,仿佛他手握百万大军,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傅云琛被他的笑容感染到,张崇岳此人的感染力惊人,不论黑白到他嘴里都是另一种颜色。只要他愿意,他能哄得身边人都甘心为他鞍前马后,慷慨赴死。
但只有张崇岳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还临危不乱,全因傅云琛在。张崇岳很清楚北京的形势,皖系是强弩之末,在直、奉的共同夹击下很难翻盘。但就算他们缴械投降,也难逃制裁,直系的兵马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张崇岳计划,先杀上山东,混淆视听,将直系逼退城外,再以陵城为后方妥善撤退。起码能拖一时是一时,不至于瞬间溃败,毫无招架之力。
“不必为了我。”傅云琛平静道,“全力而为。我孑然一身,除了你,没什么割舍不下的。”
张崇岳心中一动,故作惊奇道,“你这么情话绵绵,都是跟谁学的?”
傅云琛蹙眉瞪他,“走吧!”
张崇岳偏偏扯住傅云琛,和他左手十指交握,彼此的金戒指都摩挲着对方的肌肤。
“你……”傅云琛低声道,“成何体统!”他愤而甩开张崇岳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指挥部,接着便簇拥上来一大群卫兵。
“将军!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做?”
张崇岳表情严肃,正经道,“先随我出去说服百姓。”
张崇岳带人走出市政大楼,他一出现,百姓们沸腾起来,纷纷要求张崇岳给出说法!
张崇岳扬声道,“各位!徐世昌总统轻信小人谗言,戕害忠良。如今,我张崇岳率陵城子弟兵两万,戡乱平反,不为别的,全是为了能保全陵城安宁。我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荒谬言论,说我张崇岳要弃城而逃!我若想逃,何须等到今日?!”
百姓们支支吾吾,将信将疑,心中无比惧怕,看来是真的要打仗了!
“我也不想打仗,我完全可以缴械投降,引直军入城,为什么我不这么做!”
“直军骄蛮无理,进了城,后果不堪设想!”
“今日,我带兵迎战,问心无愧!若你们不肯信我,那么,想跑的想躲灾难的,悉听尊便,只是不要在我头上扣弃城的罪名!”
张崇岳说完,便不顾百姓反应,带着傅云琛一头钻进车内,扬长而去。
傅云琛望着身后混乱的百姓,说道,“这些谣言究竟从何而起?”
张崇岳摇了摇头道,“据说是从景家传出来的 。”
傅云琛不解道,“景家怎么会知道……他们又何须谣传?”
张崇岳握着傅云琛的手没有回答。景家的景峰,郭晓婉都不是省油的灯。这段日子他专心应付战报,无法分心,竟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会煽动此事的,只会有一人。
郭昊天。郭昊天很可能已经潜回陵城了。
☆、死生契阔
张崇岳心中杀意腾腾, 郭昊天此人终究是他命里的一个灾劫,当初没杀他, 养虎为患啊。不过傅云琛对此事并不知情, 看来可以瞒住一辈子。
张启下决心将这些杂事抛诸脑后, 先打完眼前的硬仗再说。
军营里,众将士整装待发。张崇岳一顿战前动员, 直说的大家热血沸腾, 斗志昂扬。傅云琛见那些新兵,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大好的世界还没见识过, 此番征战, 生死难料,究竟会如何呢?
但抗争一番总好过缴械投降, 沦为直军的阶下囚。
张崇岳曾对傅云琛坦言,真的打不过,他们想跑就让他们跑吧。本就是为了几两俸禄前来参军的穷人孩子,还指望他们能慷慨就义,不畏生死吗?
时至中午, 张崇岳将兵马分为三路,两路先锋军随他乘火车护送军火北上江苏徐州, 另一路在后方支援。
火车站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混乱不堪。铁轨上站外挤满了要坐车离开陵城的百姓们,如此混乱, 必定是有人煽风点火。
张崇岳怒道,“怎么回事!把人都挡出去!”
三连长冲上来道,“人太多了!昨儿个就有百姓连夜守在这里!说是我们不带他们走,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走!”
张崇岳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瞎捣乱!”
傅云琛见形势混乱,如果军民冲突,恐酿大祸,劝道,“崇岳,你快安排士兵们上火车!战事紧张,不能有片刻耽误。我和副官来劝服大家散开。”
张崇岳不想傅云琛离开他身边,抓住他否决道,“不行。”
何副官答道,“将军,您别着急,我们护卫连会保护好傅先生的。”
傅云琛见他犹豫,催促道,“你快去!我不是当兵的,总会有些说服力,此时不能耽误!”
张崇岳见傅云琛如此坚决,便不再坚持。事态严重,不能有片刻差池。孰轻孰重,岂容置喙。
傅云琛忍耐下心中的不安,又道,“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嗯?”
张崇岳这才念念不忘地放开手指。
“好吧。你要速速来找我!”张崇岳千叮万嘱,让傅云琛千万小心不要和副官走散,一旦将百姓遣散就去找他。
傅云琛点了点头,便随副官以及护卫连众人拨开人群而去。鬼使神差的,傅云琛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张崇岳。
张崇岳还站在原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两人遥遥对望,都将对方的身影映在眼中。接着,傅云琛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张崇岳深吸口气,大手一挥,开始宣言,“兄弟们!这场苦战,只要能活着回来的!我张崇岳人人有赏!你们回家种地,娶媳妇,生孩子,我都不管!大家各自该怎么活怎么活!”
这种话比任何慷慨言辞都更有感染力。生逢乱世,普通百姓可以平安度日便是最大的愿望。有了平安,还贪图什么丰功伟绩,富贵荣华呢。
张崇岳一语话毕,众将士皆众志成城,有条不紊地向火车上搬运军备武器。
此时另一边,傅云琛和何副官游走在铁轨附近,规劝百姓离开,不要阻碍火车出发。
“他们是去打仗不是逃难,如果你们冥顽不明,那真的是阻碍战事,到头来,吃苦的还是你们自己!”
“走吧走吧,要相信将士们。”
“他们是去江苏,你们也要去吗?背井离乡,兵荒马乱,疯了么!”
他们好几人苦口婆心,磨皮了嘴皮子才劝得大多数百姓退回到候车厅,不阻碍火车前行。
何副官提醒道,“傅先生,这里我们来善后,您快去和将军汇合!”
傅云琛满头是汗,点了点头,“那你们也要小心行事。不要伤害他们。”
何副官答道,“这个放心。不知道是什么乱传谣言……”
傅云琛也来不及细想,归心似箭,他迅速转身离去,往车头的方向走去。他只想立刻回到张崇岳身边去,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张崇岳之后,傅云琛心里就忐忑不安,很是担忧。
站台上的人很多,前面一段路已经被士兵们戒严,大部分人都在往后退。傅云琛被堵在半路,动弹不得。
这时有一个人撞进了他的怀里。
“呜呜呜呜。”
傅云琛一看,“晓婉?”
郭晓婉狼狈地抬起头,见到傅云琛仿佛见到了大救星。
“你怎么会在这里?”
郭晓婉满脸泪痕,六神无主,她抓紧傅云琛道,“云琛哥!我,我和景峰走散了。”
傅云琛将她带出人群,安慰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郭晓婉抽泣道,“人太多了,我就和景峰走散了……”
傅云琛见她满脸愁容,奇怪道,“你们要走?为什么你们今天要离开?”
郭晓婉支支吾吾,接着她一把抱住傅云琛,哭道,“云琛哥,我害怕……我,我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