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113)
“我们,你跟我,从雅典,到米兰、罗马,那一次走了几个城市,每天都在一起,很亲密的那种‘在一起’。”章绍池的嗓音穿越泛黄的时光隧道,也一路历尽艰辛终于流落至此,拖着满身伤痕与疲惫,浓烈的失望和痛苦溢满眼眶。
简直像在卖惨祈求施舍,每次试图旧事重提都难以启齿,感到男人的尊严受挫。所以这些日子绝口不提,他就默默地咬碎牙齿血肉,一切当作没发生过,如果小裴选择无视和忘记曾经的小美好。
就差没说出口我们两个每晚疯狂地zuo爱,我们那时多么相爱,你那时候多么依恋我,离不开我,一声一声地喊“哥哥”,在沿途每个酒店旅馆大床上难解难分,求着我在床上用那样的方式“疼爱”你。
你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爱过的人你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
攒了多年的一堆牢骚没说出口,但受伤的眼神把什么都说了。
“郊外那座山上,开着浅蓝色花草的野地里,其实就在制鞋工厂不远,那天过得很爽,你没穿裤子,撒疯似的缠着我来了好几趟,我也抱着你……我送了你信物,你收下了,开心欢喜满口答应着的。我们讲好的,就先斩后奏也不用回去请示双方父母或者大宴亲友,反正这事在国内不能合法登记。爷们儿心里高兴心血来潮,就把这事决定了,我不需要考虑,不用征求旁人意见,也不会觉着无聊后悔,就在当地请个牧师和几位见证,我们原地立正互相敬个礼就结婚了。”
裴逸如遭电击,浑身颤抖都不知所措。
“当时比较匆忙,能准备的东西也不多,我就从厂房里取出这双刚做好的鞋,鞋帮内侧刻了结婚典礼的日期。都谈不上典礼吧,咱俩都不太喜欢铺张,就是搞一个小型仪式,心里明白认可就好。我把仪式场地和牧师也订下了,在罗马斗兽场高处的观景台上,很霸气地俯瞰众生。” 章绍池说着微笑了,记忆中这点浪漫仍然是最美好的时光。
裴逸整个人神情如同崩溃,不能自已。
泪腺失禁,眼泪无声地流过满脸。
他怀里抱着那双皮鞋。所以,这是他的帅气的“婚鞋”。
“可能你觉着,老子这样太随意、太不庄重了,重金聘礼都没有,还是鸽子蛋砸得不够大,所以你反悔了。”章绍池说。
“哥,我、我真的不记得了……”裴逸起身,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走在云里雾里。章绍池一把扶住他的双腿。
他几乎要质疑自己究竟是谁,脑子被人换掉了都不知道吗你他妈是傻子吗?
蠢货,白痴,你总不会是闻羽吧?
不,我就是闻羽,我一定是另一个“闻羽”。
积满灰尘的幕布终于在眼前撕开,背后埋藏的真相竟然如此简单粗暴,一掀就掀个底儿掉,却又让人痛彻心肺。
他们的视线重新交汇碰撞,明白此时此刻讲出的一定是最真的实情,绝不会再有隐忍和欺瞒,好像从此以往,一切疑惑都从容地揭开谜底。
“所以,九月二十五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裴逸哽咽着问。
“我不知道。”章绍池眼睑泛出一片红潮,痛楚地摇头,“你失约了。我在罗马城最高的地方,那块观景台上,等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所有的游客都背包走人了……仪式只来了一位新郎,另一位新郎爽约,不愿意和我结婚。”
“我为什么失约?
“我为什么没有去?
“我怎么可能反悔不去,怎么会这样!”
“……”
裴逸“啊——”痛叫一声弯下腰去,跪在面前的地板上。
胸口要害中枪,他好像跪在一地鲜红的血泊中。深褐色地板纹路在眼前摇晃,缠绕的纹路逐渐模糊,最终重又变得清晰,因为章总用臂膀很稳地扛住了他。他不是在做梦。
“随后第二天,我在酒店房间收到快递盒子,是你寄还给我的戒指信物。
“我还收到你的短信,说,你不愿意做这么重要的承诺,就没想成家,不想总是腻歪在一起,想要分开……老子都忘了你原话怎么说的,大概就这番意思吧,那个手机被我暴怒地砸碎了……”
回忆本身就是一把钝刀子磨自己的肉,章绍池用带茧的手指搓着小爱人的脸,亲了几下,替裴逸吻掉稀里哗啦的几滴马尿,终于说出来反而解脱了。
“我给你发短信?我没有打电话吗,你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没有。”章绍池道,“但我给你打过很多电话,你就换号码了,你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没影儿。”
章总一向自视甚高,鄙视那些庸脂俗粉,不轻易动情,这辈子就对一个妙人儿动了凡心。对于其他人,一定不会再有如此宽厚仁慈的忍耐力包容力,只有在小裴面前,一早就丧失了清醒和底线。
即便伤得体无完肤,还是不舍得放手。
这一点裴逸自己其实最清楚。
门廊鞋架上五双手工皮鞋,鞋帮内侧每一个年份数字都是牵挂、愧悔和想念。从那年他们在罗马“结婚”开始,每年一双鞋,从未间断。
裴逸跪在地上,抓住自己头发,想要把丢失无存的那片空白书页扯回来。试图重拾那些断裂的回忆残片,然而眼前是一片烫白过后留下的光斑。
脑袋里好像被一波又一波炮弹轰过,再被滚滚车轮碾压。说不清这是事故留下的创伤性失忆,还是真的惨遭格式化了?轰炸过后留给他的就是满目疮痍,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太荒谬了,他毕竟从事特情人员这一行,敏锐的记忆、犀利的智商这些何等重要,这简直是对他最严重的羞/辱和愚弄。
他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痛,真的好痛啊。
他用最恨的劲儿再抽了一耳光,然后再抽一耳光,让自己疼醒。
再要动手他的手腕就被男人抓住了,章绍池把他的手拽开,扳到身后一把全部抱进怀里:“宝贝,你再打,我都疼了……”
裴逸嘴角划下一丝血迹,瞬间染了白色衬衫领子。
他手劲儿很大的,下手没留情,把自己抽出了血。
窗外的天空好像骤然放亮,雾霾一扫而过。章绍池突然笑了,多少年的枷锁从肩膀卸掉了如释重负:“所以,那一天,你没有故意想要失约?”
裴逸:“不,没有!”
青灯古佛寂寥单身已久,整个人都佛了,千帆过尽快要看淡风云了,章绍池露出笑:“心里一直都有我?”
裴逸像个犯错立正受罚的男孩儿,肩膀瑟缩一下子矮掉一截:“有的。”
章绍池点头,不必多言,信你了。
裴逸气愤地摸索自己脑顶和太阳穴的微凹,想找个地方戳进去看看。
章绍池眼明手快赶紧阻拦,很冷静地掰开他的手指,阻止这种情绪化的自残:“你疯了?……别闹,你本来就够傻了!”
太阳穴一侧几乎抠掉一块皮,裴逸愤怒地喘息:“我把那玩意儿抠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常年头痛失眠,最近好像愈演愈烈,确实不太舒服。头颅里某个地方,时常伴有金属异物的刺痛感。
他习惯性地就忍着了,总之倚杖年轻,身强体健,每次没伤到不省人事他都不去医院,一贯的结实耐操。当然,去到他在六处的专职主治医生那里做“检查”,他不会得到真相。
他脑子里一定也有东西。
“脸都抽出指头印了!”章绍池捧住裴逸的头,埋怨,“这张脸也是我的,你人都是我的,我允许你打自己了吗?”
心里也全明白了,章绍池用大毛巾捂住,擦掉裴逸脸侧的血迹,最后用嘴唇堵住他流血的嘴角,一点一点吻掉污浊的痕迹,帮他止住了血。
……
☆、Chapter 80. 揭开帷幕
Chapter 80. 揭开帷幕
一刻钟之后, 院落的电控铁门重新开启, 裴逸出门,驱车驶离别墅小院。
当然, 他把他家章总劝服住, 按在家里了。不然章绍池当时就去书房抽屉摸到枪然后问“你们陈处和连处呢我去找他们谈谈”, 那可怕的神色很像一位被激怒的猎人拎起枪四面扫视:林子里那两头野猪呢,出来跟我的枪聊聊……
“聂妍你说实话, 别骗我或者再隐瞒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驾车一边单敲聂侦查员的频道,劈头盖脸, 半夜把妹子敲醒了。
“你没有跟那谁在一起吧?”他突然想起来, “闻羽没有再出现?”
“没有啊。”聂妍听起来也疲倦无奈, “大半夜的,你怎么啦?”
“聂妍,你有没有对我隐瞒过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二零一四年九月份,我在做什么, 我那时候已经跟我男友分手了么?”裴逸连珠炮似的质问。
组长很少直呼大名, 平时总是操着一口午夜牛/郎似的熟男魅惑嗓音, 肉麻兮兮地喊她“宝贝儿”或者“亲爱的”。喊大名就像在骂人。
“聂妍?你回复!人呢!”裴逸吼道。
聂妍: “怎么突然问这个,您俩不是都和好如初了?”
裴逸:“别打马虎眼,清晰地回答我,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聂妍哽住,声音断断续续:“您自己不记得吗?……出任务经常受伤, 脑震荡了,忘了吧?”
“胡扯。”裴逸说,“我上次在那波利被货车当街撞了才是脑震荡,撞成那样儿我都没有失忆。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退货给上级,我不要你啦,你信不信?”
聂妍也很崩溃:“您去问连处和陈处吧组长!”
裴逸抹了一下发痒的眼睛:“我和他举行仪式结婚了……山高水远世界尽头,在一个地方,就差那么一点。”
世上竟然有这种荒谬的事,还发生在他这号极度聪明自负的人身上,堪称狗血韩剧。他差一点就嫁作人夫了还蒙在鼓里,这世界也快疯了吧。
“没有,组长,你们没结成婚。”聂妍轻颤着说出实话,连惊吓带难受,也掉下一滴泪,“据我的情报搜集表明,法律意义上你们两人仍然是很有价值的黄金单身汉,有过实质性的同居关系,当初就、就差那么一点点,仪式没有礼成,不算结过婚呀!……我、我是说,以前事就算了好吗,你们将来还可以再结一次。”
茫茫车海,人间的光影融在眼底。
每一片记忆,都悄悄留下了抹不掉的光斑。
五年以来,他耳闻过许多人抱怨、吐槽,尤其从他的弟弟亲人那里,嘉煌公司的某位老板是个活阎罗,会喷火的霸王龙,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平时对谁都没有一张好看的脸色,尤其嫉妒别人成双成对的恩爱,好像天底下所有恩爱情侣都欠了他们老章家几个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