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霜无法明白为什么周琅华要视昭成为眼中钉,但他转念想了想。身为一国皇后,周琅华日夜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另一个贵妃恩爱非常,耳鬓厮磨,而他对她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毫不在乎。
她的心境必然会变。
世上很多事,本就无可奈何,选择太少,错乱太多,有时候,一念之差,相去千里。
周琅华这个人,本应该身在江湖,说不定,她也能开辟修罗道的境界。
可偏偏,她入了宫。
所以,她会想要转移她对丈夫的恨意和妒意,最恶劣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
想要钟煜听话如初,以弥补她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与不甘。
想要钟煜为她掌控,好让自己良心能安,抵过当初入宫的理由。
沈怀霜沉默时,忽然又庆幸自己当时直接带钟煜出了宫。他走得很慢,忽然又听到了身后熟悉的声音。
“沈……沈先生。”
他回过头,兰陵走上前,已泣不成声。
“多谢先生劝阻之恩。”兰陵扑在他身前,再抬头,面上扑簌簌滚下两行泪,长喘一口气,颤声道,“若不是今日先生相助之恩,兰陵怕是留不住了。”
“公主不哭。”沈怀霜蹲下来,取锦帕,耐心抹去了兰陵脸上的泪。
“……”兰陵哽咽地点了头,却像是再也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红纱袖,嚎啕大哭起来。
宫里好像就是一处哭声很多的地方。
沈怀霜扶起兰陵,陪她坐在长廊上。
她一哭,张德林也哭,可沈怀霜到底没舍得让小姑娘哭太狠,他拍了拍兰陵的背,劝道:“殿下今日在席上有大义之举,可大赵断然不会让公主去牺牲。西羌来使言之无理,并非真正求取和亲公主。”
“爱护小殿下的人有很多。兰陵殿下从前有爱护自己的父母,有子渊,有很多陪着公主一起长大的宫人。”
“就算我不说,子渊也不会放手让你去西羌。”
兰陵抱着膝盖,缩在长廊的角落上,眼泪还挂在长睫下,用鼻音应了声:“嗯……但,父皇不在,兰、兰陵也没有母妃了,先生,你、真、真的很好。”
沈怀霜淡淡一笑:“公主也很好。”
兰陵又哭了会儿,鼻尖红红的,像只兔子,她眼角也泛上了红色,扣了扣长廊上的木板。
过了会儿,她面上是红色才褪下。
“我其实挺喜欢你们江湖上的人的。”兰陵低头,恢复了平静,“江湖上的事情简单,人也简单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像宫里,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
兰陵枕在自己腿上,歪过来,望着沈怀霜。
少女眼角还落着一滴泪,滑下眼角,她又闷闷道:“哥哥今天估计又要忙到子夜了。先生今夜别走了吧。你们两个人做个陪,你回去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我本来也打算去看看他。”沈怀霜淡淡笑了笑。
张德林:“那奴才送兰陵小殿下回去。”
沈怀霜望了兰陵一眼,兰陵对他摆了摆手,她眼睛还是红的,却勉强拉起嘴角,道:“先生,你去吧。”
她这一笑,竟让沈怀霜为那份懂事心疼。
这种过分的懂事,他却不希望在身边人身上看到。在这一点上,她和钟煜尤其的相似。
沈怀霜和兰陵交集不算太多,可接触那么两回,他确实觉得这个小姑娘,保留天真无邪难得。在宫廷里,他很难想象,这皇后与宠妃的两个孩子,居然能相安无事、不带偏见地一起平安长大。
这一路上,沈怀霜只见宫砖龟裂,草木深深。宫灯缓缓在各处宫宇亮起,又淹没在夜色里。
沈怀霜定定走着,他去找钟煜,并不是因为钟瑶说的那些话,才选了去。
他早就发现了。
少年时,钟煜很舍得为他花积攒下的灵石。
成年后,钟煜又很舍得为他花时间。
回了大赵,他和钟煜呆在一起,钟煜就会停下手里的所有事,耗费大把大把的时间。
可他不想要钟煜这样牺牲自己的付出。
庭院深深,京城居北,夜深寒露重,沈怀霜脚边沾着薄霜,站在了政事堂的走廊前。
大殿前,雕花木门敞开,暖黄光漏下。
沈怀霜居于下风口,在地上出现一个人影时,他闻到了浓郁的酒气。
那是京城最烈的酒。
阳关酒。
入喉如吞刀子般的呛辣浓郁,再疲软的胆被这酒一浇,都能硬气上三分神。
钟煜才同昭成布过沙盘,战事催急,不日便要打响。
钟煜从殿门口离开,走在长廊上,红柱层层叠叠,影子重重,勉强能看清前路。手撑在墙上,掌心下冰凉,激得他清醒了些。
模糊之中,他的视线聚焦,从模糊变得清晰。
来人如月霜,薄薄月色落了满襟,跨了石阶,出现在他面前。他回望而来,微微侧首,眼底清明如旧,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柔色。
“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钟煜对上那双清浅的眼睛,长长吸了口气。他怀着交战的沉重心思,怕沈怀霜担忧,触摸向了沈怀霜的面庞。
长指抵在沈怀霜两颊,刮过他的鼻梁、脸颊,指尖点了两下,抹去了那几粒碎桂花。
沈怀霜忍不住地颤了两下长睫。
那段修长的指尖近在眼前,晃动着,指尖味道浓郁。
“子渊,你的手在抖。”沈怀霜道,“你喝了多少?”
“……”钟煜手一抖,停在了原地。
钟煜接住了沈怀霜的手,不假思索,答:“不多。”
青年掌心热度惊人,像火炉一样。
沈怀霜从未这样触碰过别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钟煜就会这样烫,好像骨子里流的都是火种。
“先生,上了战场,我与你同上前锋。”钟煜答得很快,眼底锋芒扫过,含着所向睥睨的威仪和果决,又有踏尽铁骑的漠然。
钟煜从怀中取出巾锦帕,固执地一点点擦去,从指尖擦到指与指的缝隙,每一次贴近,就像和他的手指扣在一起。
缠绕过,分离,又靠近。
冷风吹得他酒醒了几分。
钟煜的脊梁挺了起来,身上不着甲胄,却如同金甲在身,锋利、无坚不摧,所到之处铁骑隆隆。
他揽住了沈怀霜,就像无数次沈怀霜对他做过的那样,像是怀住了一个人的所有和过去。
白衣贴上了墨金锦袍,压向墙角,腰上玉佩相撞,墨玉色的牌子砸向墙壁,一晃,一晃。
“先生在场,大军必将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第82章 塞上听吹笛
西羌一城破。
夜深,大赵军营扎寨城池附近。
沈怀霜在军帐里,他坐在沙盘上首。昭成公主在侧,以手指着沙盘上的布阵。
“明日要攻主城。城中有火药,必要时按兵不动,谈判不行就上重甲车。”昭成身着深红军装,甲胄在身,腰背弯路不倒的军枪,她看了沈怀霜一眼,“若是遇到石阵,先生。”
沈怀霜起了身,指向城门口几条必经之路:“此处空旷,大军过境,容易在这三处遇八卦阵,破阵的方法我已教了殿下。主力有我在,破除阵法中间的石块,大军就可以过境。”
满屋将士看向他。
今日沈怀霜身着白衣,策马而来,驰骋如流星落地,破阵时,白光闪过,那一剑捅破阵中石块,大军已如沸腾的池水。
赵军攻破西羌边境的外城,西羌战力,不足一提。
将士起身,朝沈怀霜恭敬回了一礼:“先生操劳,还请快些回帐内歇息。”
沈怀霜不走,只问:“太子殿下回营了么?”
沈怀霜本与钟煜在同一阵营。
昭成换了两支军队破城,他为助她一臂之力,策马十里,到了昭成军营。
城破之后,钟煜领兵扫荡城内,清除埋伏。
将士见沈怀霜担忧,道:“先生放心,殿下最晚不过夜半,必然领兵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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