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漆黑,村民感怀,给大赵军士烧了热水。
屋里也漏水,地下泥泞,水混着石土,却比外面好太多。
谢寰擦了擦头发,排出耳里的水:“你低头看什么呢,瞧那么认真。”
钟煜坐着的矮凳很是低小,脚下一盆水,他抬头看着谢寰,开口道:“谢寰,给我块胰子。”
空中飞来一块滑不溜秋、黑炭似的胰子。
钟煜抬手精准地接过,摊开手中的勾玉,用胰子擦起了它的每一处缝隙,细微泡沫在他掌中浮现,洗去沙粒。
谢寰见钟煜不答,凑过去:“哟,还洗这宝贝疙瘩呢?到底谁送的?你相好?”
钟煜没理会这人八卦心思。
岁月不过半载,那半年他每天让自己筋疲力竭,脑海里铺天盖地的想念才会像洪水止流。
好像身边人都不能提起他。
一提到沈怀霜,他心口陡然觉得缺了一块,什么东西都往那缺口往下漏。
忙起来的时候,他无暇顾及其他。
可他歇下来,就会无端地特别想沈怀霜。
想他的道体修复了没有。
想他出关的日子。
想他在崐仑过得好不好?
钟煜洗着块勾玉,一定要把这串玉石洗出原有的成色。
要它干净如初。
要它崭新依旧。
“钟子渊!看不出你本事那么大啊。”谢寰扯了下钟煜洗好的勾玉。他低头看了看,却是一颦眉,“咦,这玉的水头也不见怎么好,你小子从那里拐来的,伸手还伸到民间。”
钟煜拿粗布抽了这人的手:“你少胡说,还给我。”
谢寰唉哟唉哟两声,假做捂头:“看来这东西还真是你相好送的了。”
少年将军,谢寰,立有威名,曾与其父在太祖皇帝手下立有军功,西羌一役,以千人小队胜西羌五千人,戍边有功,战无不胜。
少年意气,满屋子都是他捉弄人的声音。
玉佩在水盆里荡了荡,钟煜不等它干,挂回脖子上,推开门。他走之前,回头看了眼谢寰,面色镇定,却道:“真成了你说的倒也好。”
谢寰愣了下,追过去:“不是吧!钟子渊,你你你!你快和我说说,你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啊……”
钟煜又在豫州待了六日,
六日后,他们新修堤坝挡住了洪涝,水流也有退散之势头。
十一月之后,黄河汛期过。汛期过后,灾情便能得到控制。再之后,他们回城以后,只要趁今年入冬前,防止明年冰块融化不引发新的涝灾就好。
该建堤坝的地方要建。
该用火药爆破的地方,就让它疏通水流。
钟煜从豫州出发,已是每日每夜地停留了近七日。
驾马从灾情最严重的地方经过,他坐在马上,日头交接,昏昏明明地落在他头上,像落着一团挥不开的薄雾,时间久了,他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山道盘绕,马蹄踩泥,极容易下滑。
谢寰看到钟煜那匹踏雪,好几次马匹打滑,刚要骂钟煜,他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拉住钟煜的缰绳,就见钟煜落了下去。
“钟子渊!”
谢寰飞身下马,疾行奔去, 他眼睁睁看着钟煜落了下去,一颗心揣在心口,七上八下,像揣了满怀的兔子。
他扶着钟煜起来,再去探他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快觉得自己要熟了。
坠马不是小事,谢寰慌得很,翻了翻钟煜头上、脊椎处,见对方没什么毛病,才松了口气。
行军脚步都停了下来,张德林跟随钟煜赈灾,带着军中大夫上前。
“殿下!!”张德林俯身在旁,拍了拍钟煜的肩膀。
“……”大夫探了半晌的脉搏,沉默许久,却道,“殿下脉息很乱,就像有数万道灵流窜动。灵脉一事,老夫也不懂。带殿下先去衙署,把人安定下来再说。”
豫州这地方灵气逐渐复苏,但不太会有仙人踏足,谢寰带着一队人马去了衙署,见到地方官也没什么心思去寒暄。
他对着州长行了一礼,径直带钟煜去干净的室内,却见人群中立出一道天青色的影子。
来人目光清明,极其透彻,如同寒池中的水,
他像是在这地方等了很久,无声无息,直到他望见了钟煜,目光才停顿在那里。
算起来,这是谢寰第一次在中原地界看到修真之人。
那人衣着整洁,如同一道如雪色的光。
背上背负了一把通身雪白的剑。
谢寰目光停留久,一瞬竟直觉出,缠枝剑柄上的碧色剑穗一定是钟子渊送的。原因无他,这玩意儿只有钟煜这个人会送。
他和钟煜有什么渊源?
谢寰把那把好兵器欣赏了会儿,又见张德林欠了欠身,长舒一口气,像见到了救星,道:“仙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张德林面容较五年前,更见成年男子的沉稳,身上文气依旧,眼神却已有了变化。
唯独沈怀霜不变,沈怀霜从五年前下崐仑来大赵时如何,如今又是如何。他颔首,答了声:“别来无恙。”
沈怀霜的目光又停留在钟煜身上,请人用担架抬着钟煜。
室内焚烧着碳火,陈设古朴,只落了道屏风、大床。
沈怀霜让钟煜盘坐起来。
他一手握着医书,回忆着玄清门内师姐教给他的医理,用银针在钟煜臂膀上扎着,偶尔目光交错落在钟煜胸膛上,他只看到了青年新添的疤。
有些伤口是枯枝刮出来的,有些快痊愈了,却都被污水浸泡了,伤口处发白,近乎溃烂。
还是老样子,他半点不顾自己。
沈怀霜又低头,握住无垢草,指尖封印走过灵脉,那东西几乎以爆灵灌入,引走那股子蓬勃的灵气,洒落天地,所到之处,盈盈生光,似乎草木都开始侵染。
钟煜修为逼近元婴,几乎在那突破的瓶颈,他在灵气最低的地方奔波,不顾之前的积累。
他反其道而行之,那灵力就像把他倒灌满了,若无正确引导,他灵力在体内就要爆开。
“……”
满是莹蓝色的灵纹,上下涌动。
结丹的地方,最应该是找一处灵气丰沛之地,身下应坐着道坛,在灵力爆发时,甚至可以去引导它出来,随性如落笔、行走游龙,再把它们全部重新灌入新结的元婴内。
可惜,在这个地方,一切都从简到不可思议。
只有一室焚香,安静到只听得清呼吸声。
沈怀霜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在很多地方看过人结婴,在玄清门的时候,他总会着急他的师兄姐是不是能平安度过,他的大师兄结婴失败三次,他总会给他们找来很多灵草,被他收集起来,留在他们身边。
可他现在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王朝,看着他的学生,用低微的灵气引导出即将蓬勃爆发的元婴,也怀着一样的担心。
封着沈怀霜和钟煜的那间屋子,一天一夜没人出来。
谢寰不敢闯过去看看,他总是觉得钟煜的那间屋子也该爆出点惊天动地的雷声,毕竟仙人渡劫,这不得刮风下雨?
后来,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话本小说看太多,话本上都在胡编乱造。
钟煜被那场高烧烧得混沌,朦朦胧胧,在那长久的梦境中,隐约听到了床边人的声音。
最早的时候,有人端水,前前后后地上前,张德林和大夫在对话,在这些模糊的声音中,他迫切想要找到一个人的声音。
后来,他隐约听到了沈怀霜的声音,和缓,不疾不徐地与太医对话,似乎又说了一点旁的什么。
床榻微微凹陷,来人带着凛冽的白雪味,坐在他床榻上。
是沈怀霜么?
可沈怀霜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是他的错觉。
高烧发到极点的时候,钟煜忽然感觉那副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余下了一个空壳子,他飘飘荡荡,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一颗心在渴盼与忧心中煎熬着,钟煜觉得自己好像被撕成了两半,他突然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能坐起来,可等他想到沈怀霜时,眼前忽然多了一条悠长的青石板路,他怎么跑都到不了尽头,于是路途散去,撞入一片朦胧的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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