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望着他,没再回答:“你在我身边多年,我本想让你去做兰陵的陪嫁宦官。”
张德林后退几步,这开口像把一件深藏的秘辛挖了出来,这一下,挖得他费劲又难受,开口时,竟像把他给掏空了:“奴才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公主天性纯然,都怪奴才移情,从前,奴才只想把公主当贵人,公主天性纯然,不知此事。”
钟煜视线在张德林面上逡巡一圈,末了,他竟叹了一口,道:“那你可还愿意陪兰陵出嫁?”
张德林躬身,低头行了礼,抬头却敛了悲色,缓缓笑了下:“奴才谢过殿下恩典。奴才残躯,半点配不得公主。”
钟煜回望着他,心底泛起涩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给你换个。先和我去太极殿。”
这几日敬帝身子每况愈下,油尽灯枯耗到最后,也不过就两个月的时间。
太极殿内,钟煜一进殿就冒了汗,焚烧的炭火过热了。帘帐才掀起来,大太监朝钟煜行了一礼,命人快合上帘帐,又悄声对钟煜说:“陛下就在里头,等着殿下来呢。”
钟煜微微一顿,讷讷应了声。他朝屏风后走去,越往内殿走,殿内药香越重,隐约还传来了几声低微的咳嗽声。
敬帝这一咳就咳了好久。
隔着重叠的纱帐,钟煜看见了躺在里面的敬帝。他从未见过他那样苍老的样子,敬帝靠在床头,只能靠垫起的软枕勉强呼吸,他两鬓斑白,面容枯槁,面庞上的沟壑也很深。
“是小煜儿么?”钟煜才行礼,还未跪下,床头便传来两声低微的叩击声。
“……别行礼了,快上来。”话落,敬帝又咳嗽了两声,这几下咳得他肺腑都像要出来。他朝钟煜勾了勾手,听钟煜说完朝中料理的事和兰陵的婚事,他喃喃开了口,那双枯老的眼中不复一丝光泽,“长大了,朕也挑不出一点错处了,也想到来看朕了。”
一时间,钟煜对敬帝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他从未在敬帝身上感受过父亲该有的温情,因为从小到大,眼前这个男人对他从来只有君臣之情。
凡名字前,带了一个“小”字,从长者嘴里喊出来,诸如,小程,小十一,喊时多带浓厚的疼爱与亲昵。
从前,他也只被喊过这名字一回。
十数年前,钟煜还是才到人腿边的高度。皇后回门那天,钟煜学完了课业,站在太液池前,发呆眺望着。
深秋,梧桐叶落了池。他看得差不多了,回头,却陡然撞见从柳树下弯腰走来的敬帝。
敬帝同钟煜说话不多,视线相交,还会不自觉别开,这天,他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唤道:“小煜儿,你刚才在瞧什么呢?”
这一声喊得钟煜几乎手足无措,他猛然抬起头,望了过去。
敬帝低头笑了笑,负手站在那里:“不说话,你就陪父皇在这站一会儿吧。”
深黄的梧桐飘了下来,浮在水面,映出一个黄色的倒影。
他们一起看着太液池,什么也没说。秋季的风刮在脸上,绷得皮发干,却是钟煜为数不多仅有余温的记忆。
记忆与现实重合,敬帝卧在病床上,望着钟煜,像看穿了他,望到了好几年前他小时候的样子。他也是累极了,靠着床头,见钟煜不说话,他恍然陷入梦境前,喃喃喊了一声:“贵妃……”
钟煜心中乍然酸涩起来,身为人父,这么多年,敬帝也没有仔细想过他和昭成,还有他的皇后。他压下颤音,吐出一口浊气道:“父皇……母后她也陪了您半生了。她从十五嫁给您,为您生育过三子,长女为你守边塞,护家国,纵然我这个儿子再不争气,家国何时要我,我就何时归来。您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们。”
敬帝抿了抿唇,摇头,嗫嚅着说了七个字:“哎……爱憎别,无可奈何……”
爱憎别,无可奈何。
事情落在他们身上,就又只剩下了这七个不明所以的字。钟煜只是静静望着敬帝。
敬帝身边多年的太监朝钟煜行了一礼,他头发花白,面容也见苍老,唤了钟煜一声,却同样对帝王行礼般的规模,朝他跪了下去,一拜到底,道:“殿下,陛下累了。”
钟煜坐在床头,看他的父亲缓缓合上眼睛。他垂下眸子,道:“我改日再来看看他。”
钟煜打马再出宫后,一路望着路上街景,一时眼前茫茫,有几分不知味。
王朝更迭,天子嫁女,他的身边人好像在变得越来越少。
官道开阔,钟煜驾马一路畅行无阻,他莫名地咀嚼出几分孤独。
钟煜推门入了沈怀霜的府邸,这地方说是府邸,其实更像一处闲置的院落,流水声潺潺,长廊下薄纱飘荡,他才进去,便看到沈怀霜坐在院子里下棋。
沈怀霜平日下棋一般对弈居多,可这回,棋盘上的东西竟是双陆。
他提着袖子,凝神落了两招,下棋声落,他听到了来人声,偏过头,撞到了钟煜的目光。
沈怀霜也是第一次尝试这样新鲜的东西,他缓缓对钟煜笑了下。笑容还停在他嘴角,忽然他又被钟煜从背后紧紧抱住,后背贴着钟煜,棋子丁零当啷从棋盘上落了满地。
“先生,来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抱你才能心安。”钟煜低头望了过来,落语声定定,沉沉地打在沈怀霜耳膜上。
“你把我棋子都弄地上了。”沈怀霜随性笑了下,桌面的凉意从手掌上传来,他保持着嘴角的笑,指着地上道,“一来我这里你就这样,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身边人越来越少了,有些不太习惯。”钟煜不依不饶,他转过了沈怀霜,道,“我最怕有天要是你不在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本来也是随口问问,沈怀霜沉默的时间却有点长。
本来的玩笑就好像成了一件值得计较的事,钟煜面色沉了下去,他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他攀着沈怀霜,后知后觉有点用力。可他还是把沈怀霜掰过来,道:“你不愿意回答我?”
沈怀霜没再笑了,他撑着桌面,抬头仰望,如化作一尊雕像。
钟煜仍勉强笑着,望着沈怀霜,他轻笑了下,扶着沈怀霜在桌子上坐好,掌心摁在他肩上,又执拗地问道:“我想听你肯定的答复。”
沈怀霜嘴角的笑容淡了些许,只道:“子渊——”
就像死生不离这样的话,不能有前提。
可飞升之日在即,那些话他始终还没有交代给钟煜,他没有办法给钟煜肯定的答复,臂弯上的手还在用力。沈怀霜倒抽一口气:“我不能就这样回答你。”
第101章 灭烛解罗裳
话落,钟煜像变成了一只淋湿的大犬,发带也垂了下来,在他身后不晃也不动。他眼中流转过几乎不可思议的神情,目光微微失神,这模样像刀刻一样,烙在沈怀霜记忆里。
“为什么?”钟煜反问道。
钟煜几乎不会示弱,他若是不愿意,就算折断了他的脊梁,也不能摁着他低头。
这是沈怀霜第一次在钟煜面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忽然间,他不想让钟煜再去让步。
“我其实想说。”
沈怀霜低头,勉强地笑了下,他掩饰住自己的心虚,还是作出刚才那副轻松的模样。他很少在该说实情的时候去讲违心的话,一次又一次给钟煜编造拖延的理由,也会让他感到自责。
“我不愿意去答应会有变数的事。”沈怀霜道,“刚才的问题换个说法的话,我可以回答你。子渊,你对我而言也是一样重要的。”
钟煜低下头朝他看着,眼底晦暗之色消散,他像是才初尝甜味。
沈怀霜听到钟煜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也终于有些释然的意味。
他的额头上又贴上了青年的额头。
“以后我们再不要那么说了。”钟煜道,“每次这样收场,都不会让人高兴。”
“好。”沈怀霜也回答了他。
石桌那里实在是太窄了,沈怀霜得靠后撑着才能承载住两人的重量,那声笑声低低哑哑地落下后,像在他身体里烧起了一把火,那团火是灼烈的,这让沈怀霜觉得很烫。他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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