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举弓,左右翻看,琢磨着上弦位置,抬指,试了试这弓的弦张。
臂膀驾在弓上,才拉开。
伙计一看这明显是个练家子,忙道:“诶诶,郎君,您别来欺负小店啊!您要是从崐仑山上来的,这钱我就不要了,可千万别坏规矩!”
钟煜抬起眼角,又瞥了伙计一眼:“我不用灵力,再让一百步,如何?”
他从怀中取了块流萤石。
这一声招来更多人围看,一时环绕成了半个小圈,左右顾盼。
两百步射箭!还是庙会这种没准头的弓箭。
周围人起了劲,都踮起脚尖来看那块一动灵气就发光的流萤石。
沈怀霜站在铺子边,目光停留在一条锦鲤上,他低眉看了会儿,听到声音,又抬头看向钟煜。
两百步之外,钟煜站定,拉弓如满月。
他紧紧盯着江畔边上的草靶。
这草靶的红心在他眼里,几乎成了芝麻大小,手上箭镞轻得不能再轻。
钟煜腰背绷劲成一线,挺直了腰杆,屏息时,倏地放出了那一箭。
长箭如破云而去,众人只觉耳畔生风。
啪!耙子连带着箭镞,一起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有人围了过去,扶起草靶,大喊了声:“天嘞!这箭都把这靶射穿了!”
有小姑娘举着糖葫芦,娇喊了一声:“娘!这哥哥好厉害啊!”
原本害怕钟煜的小孩眼睛亮了亮,又从家长身后钻了出来。
钟煜撤了弓,手背仍见筋理,面色不改地朝沈怀霜看去。
他见沈怀霜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瓦罐里的锦鲤,指尖伸在瓦罐上。
发带垂在了他的肩上,白衣染上了温暖的烛色,模样远比原来那身还要出尘,站在人间烟火里,温柔得像落了霞光的雪。
沈怀霜发现钟煜还在看他,抬头看了钟煜一眼,眸光如水。
他笑问道:“子渊,你还想玩么?”
……
钟煜抓着手里的弓,目光投向靶上第五环的位置,朝伙计勾了勾手。
“来。”
第27章 豆蔻
钟煜抓着手里的弓,目光投向靶上第五环的位置。
短箭抛了过去。
少年目力精准,收箭,拉弓,屏息。他侧过身,松手的刹那,箭如离弦,马尾随风扬动,又一次把靶环射穿。
底下众人连连叫好,看客热闹,竟围堵了里外三层。
两人归去时,一人捧着那盏盛着锦鲤的瓦罐,一人握着手里带着锦盒的玉簪。
两人捧着这些东西,往听山居走去,松涛不断,柏影落地。
沈怀霜负手笑问:“今日师长送你的礼,你最喜欢哪个?”
“最喜欢先生送的。”钟煜答。
沈怀霜眉头微动,嘴角的笑展开,低笑了会儿道:“不用因为我是你先生就这样回答。”
松涛声大了些,疏影摇晃,落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
钟煜朝他望来,少年身形较他高几分,面庞轮廓清晰,目光黑如墨色,他似乎很不习惯直言想法,别开目光,走在山阶上,又道:“是我想要的。”
“我很喜欢。”
“我、想抱抱先生,可以么?”
这是钟煜所能表达的极致。
他在等沈怀霜回话,面上虽然平静,后背却绷紧,步伐与沈怀霜一同跨在山石上,看似稳重。
一步,两步。
每一步跨下去,他都到提一口气,压在心底,沉下去。
两人脚步落在一块能站两人的宽砖上。
沈怀霜在月下道:“行啊。”
钟煜揽住沈怀霜的后背。前襟已压上了沈怀霜的道袍,脖子上正好贴着他给的勾玉,滑入颈侧,微凉。
他叹了一声,手臂揽得更紧,长长吸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稚拙,后悔不早懂些与沈怀霜相处的方法。
靠着沈怀霜颈侧,他的目光落肩上三寸前。
怀抱间的温度在上升,心跳一下一下变得越来越快。
沈怀霜脊背微收,偏过头。
今生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亲近过,在钟煜拥抱自己以前,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是不喜欢与人过多亲近的。
实际上,这怀抱温度不算过热,距离刚好。他不反感。
脖子上落了块冰,勾玉微凉。
那一处皮肤收缩,凉意蔓延全身,像游走了一遍。
两处衣襟相贴,深如点漆的墨色和天青色衣襟混在一起,白色愈白,墨色愈深。
山风过岗,耳畔满是松涛声,衣襟飘摇,皂荚香混在一起。
山风又起,钟煜缓缓放开沈怀霜的臂膀。
锦盒放在他的掌心,盒子没雕刻什么纹路,他一遍遍摸过那个木身,看了捧着那一瓦罐鱼的沈怀霜。
黑瓦罐中,锦鲤跳动。
锦鲤仅有一指的长度,红尾摇晃,斑斓如碎了的金。
钟煜怕想法跑得太远,掐了下自己手心,接过沈怀霜手中瓦罐,道:“先生,我想把这鱼放到该到的地方去。”
江畔池水荡漾,钟煜俯下身,鼻息间满是清泉的冷味,池水清澈见底,潭石静卧。
钟煜走在石砌的台面上,指节触在水中,微微倾斜罐中的鱼。罐中,鱼唇触及罐壁,吐了三个泡泡,又往另一壁游去,找着出去的方向。
池水入了瓦罐,金红色的鱼缓缓晃动尾巴,鱼唇越过黑罐底部,游入了池水中。
树荫斑驳间,江水拍在石阶上,发出时断时续的圆润声响。
沈怀霜立在池边,流水潺潺,身影比夜色深。
钟煜隐在树林下。
他望向沈怀霜,眼中光点跳动,满目水光间,就像触及一束照入心间的光。
“先生。”钟煜唤了他一声。
“这簪子,我想送你。”
沈怀霜诧异道:“送我?”
钟煜捧着锦盒,打开了锦盒,白玉簪静卧其中,玉色光洁白润。
这簪子是金御坊产的东西,胜在做工精美、质朴美观,簪子打磨得光洁,也不输精金良玉。
它就和钟煜送他的小貔貅一样,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沈怀霜在玄清门多年,居于高山之上,却也收过不少物件,多有灵武兵器、字画珍卷,独独只从钟煜这里收了金貔貅和白玉簪这两件礼物。
——是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年才会送的东西。
沈怀霜淡淡笑了,这抹笑容浅淡,似天边月牙。
他抬臂,挽起乌发,插在了自己的发上。
再贵的,他也不想要。
再轻易的,以他和钟煜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出现那般场面。
钟煜:“先生,你喜欢么?”
白玉簪落在发间,像雪梅开在枝头,抖落碎雪,染了满枝香。
钟煜看见沈怀霜点点头,说:“喜欢。”
临别时,沈怀霜又回首。
白衣如雪浪,衣带飘荡,抬眸,清明的眼含着柔和的光,一弯,随后嘴角扬起,淡淡噙着笑。
钟煜望着他,就像他所习惯的无数次那样,看着沈怀霜转过身。
穿过山林而来的风微冷,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入领口,他却站在那里望着,直到沈怀霜离开了他的视线。
当夜,钟煜入梦前,靠在崐仑的床头。
他摘下脖子上的勾玉。勾玉落在他掌心,边缘露出些许玉润的光。两端麻绳落在修长的手指上,棕绳荡下,勾玉悬空,一晃,一晃。
窗口送入夜风,拂动他的额发,马尾后发带飘荡。
钟煜支着胳膊,枕着臂膀。
听山居静谧地坐落在夜色中,隐约能看到山上微弱的烛火。
他望着那处,看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处烛火熄去。
他卧在床铺上,心口像揣起了一件沉重的心事,又像放下了一件积压旧的心疾。
他时而飘忽,又时而沉下,像是徜徉在一片不知前路的瀚海里。他觉得,自己不是没有落叶归根处。
一回头,就能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他缓缓陷入来梦境。
梦中,他梦见了陪沈怀霜走过的竹林、江河,水流潺潺,可刹那,那梦境又在顷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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