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垂着眸子思量了会儿。
钟煜抬眸朝沈怀霜看了过去,日光照入他的眸中。
周琅华能请来什么样的人,能听得了周琅华话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他对这心知肚明,可昨日化虚境所见,又的的确确骗不了他。
“还请先生指教。”
文华殿殿中铺满青石,庭院中,以石雕围栏高高供起一棵槐树。
钟煜身上穿了件雪白滚边的直裰,腰间系着玉扣带,身形欣长,隐见体魄。
他解开腰上佩剑,脱下那件乌金袍,抛在石桌上。
钟煜抱拳回了一礼,身形忽闪。衣衫翻飞间,沈怀霜立在晚春槐花堆中,指节叩击,如闲敲棋子,对下那近乎目眩的一招。
光靠对上最初这一掌,他已觉得钟煜资质很好。
这数十招沈怀霜一一拆解,不疾不徐,又有意给对方喂招。
十招过后,掌法的勾、挑、击,沈怀霜一一试过。钟煜拳法没什么问题,沈怀霜又转了手掌,一把推开钟煜。
钟煜鼻梁落了尘灰,却不擦去,眼神漆黑深邃,收敛着锋芒。
“殿下,拿上你的剑。”沈怀霜抛去钟煜的剑,“这回你可以出鞘。”
剑鞘与剑身相撞,咔嚓声干脆。
佩剑出锋的刹那,无量剑闪着银光,对了上去。
两剑交锋,剑风呼啸,一声吼过身体,带动地上落叶无数。
这一剑剑尖下压,剑光如深潭寒光。
铮。
剑鸣嗡嗡,余音长响。
沈怀霜对上的刹那,察觉钟煜最好的天赋并不在剑上。
与他练了多年的拳脚相比,这一剑,虽然不差,但力道分明应该更强。
他让开那一剑,挥剑至身后,作了个守势。
那剑气逼近他眉眼。
钟煜却被这剑气激出一身冷汗。
一个人要练剑多少年才能击出这举重若轻的一招?
若不是对面试他,这一剑往他心口刺来,他根本避无可避。
钟煜往后退开半步,举剑又上。
这一回,钟煜执剑,单手挽出一个剑花,目光下移,举剑一刺,劈出剑风,却在未近身时,被一道凌厉的剑气挥开。
沈怀霜举着无量剑,转腕“嗒嗒嗒”挑去钟煜的剑,改了他三处姿势,毫不吝惜地点拨道:“你急着求胜,做不到心无旁骛,就会露破绽。”
钟煜避开沈怀霜一招,又上前迎战。
沈怀霜虚刺过他手腕。
钟煜从他身上翻过,这翻越的姿态如鱼跃出水,衣衫划过一个弧度。
咯地一声。
无量剑合入剑鞘,撞在钟煜背上。
开脊声清脆,松龄捂着自己嘴巴,几欲大喊,口中那句“殿下”刚到嘴边,却见钟煜落地,抬起那对漆黑的眼凝望着沈怀霜。
钟煜只觉耳畔生风,头脑嗡嗡,微微发热。
身体里的血流淌过筋脉,暖得近乎发烫。
沈怀霜答得耐心:“聚气聚时易,疏通难。你方才动作的偏差不小,挥剑梗阻就能看出。”
钟煜一句话卡在喉头。
他练剑多年,也算是佼佼者。
莱阳山庄剑法讲究一个“准”字诀,沈怀霜怎么会在分毫之间,看出他问题。
门口进来一个老太监,低下眉,行了一礼。
他手里提着沈怀霜来时带的木匣。
木匣长有八寸,书页卷边泛黄,书与纸全被装入了一个四周见方的匣子里。
沈怀霜拉了箱子的带子,背在身侧,压了几分出尘气,内敛从容的模样,一身青衣,还真如授课的先生。
“殿下,时辰到了。”
“落堂之后,你把调息经首章看完,只看这一页。我明日过来讲解。”
沈怀霜跨出殿门,在转角处,回头看了眼钟煜,少年迟缓地拿起了剑。身后窗户分割成细密的长条,栅栏似的,日光落在木头上,又如同漆上了金黄色的漆水,如同一尊金色的樊笼。
他看了好一会儿,又听身边老太监叹了声气。
两人离钟煜远些了,那太监道:“请仙师莫要怪罪殿下。文华殿规矩森严,咱们殿下卯入申出,正襟危坐,过午不歇息便要接着上策论、大学,骑射武功样样不落。”
“殿下对初来的先生挑剔,对自己更是。”
“还望先生赎罪。”
沈怀霜只问道:“殿下日日如此?”
纵使钟煜脾性急躁,那太监说起钟煜,忍不住叹道:“殿下上书房早,自四岁便开始如此了。可这忙归忙,殿下却是样样都做得好,是诸皇子中最拔尖的。”
“可惜……”
老太监摇摇头,白须晃动,垂眸,微凹的眼眶里露出委婉的神色。
那半句话被他吞了下去。
沈怀霜留神记着,回了自己府邸的书房。
他想到今日所试的剑招,找了许多宣纸,铺展在桌面上,纸上压着镇纸。
牙尺上镂雕刻着鱼兽,通身乌黑,镂空缀金。
沈怀霜拿牙尺度量了三尺的距离,挥毫画下一段圆弧似的线。纸张上落笔有笔直,也有曲折。
剑桩的雏形渐渐现于纸上。
几乎有一个高,圆柱似的一个头,八个臂膀,又分四个关节。
期间,他听闻皇后派人送了东西,又回书房。
傍晚时,他向打理府邸上下事的陈叔要了做木工的角尺,锯,凿子等物什。
忙完这些,府内已是寂静一片,笼罩了浓浓的暮色。
夜里,沈怀霜躺在床上,手背放在床沿上,凉意沁上来,微冷,像渗到骨头里。
他刚合上眼睛。
系统开口道:“周皇后高兴坏了,天大的心愿当日了结。她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都不要。”
沈怀霜不置可否:“论基础,他原本就不差。何况日后瓶颈还有许多,不过第一道坎。”
系统:“可之前没人有本事让小气运突破啊。”
沈怀霜对这个说法并不意外,他听屋外草虫叫了几回,不再解释,只问:“钟煜早前为何会对武学一直佯装抵触?”
系统讶然:“你不讨厌他么?”
沈怀霜:“就事论事。他好武,好学,有天赋又肯琢磨,我自觉定然是有什么原因,叫他颓然给旁人看,否则他又如何出现在化虚境内?”
系统夸了夸,不往正面回答:“猜对大半。他嘛,身份特殊,既是大赵第一剑庄的血脉,又是大赵的皇族。他父亲为了权势找了江湖第一剑庄的人做老婆,没想过将来有天会甩不开。周琅华给小气运约束很多……做过很多件额,不太好的事。”
沈怀霜微微颦眉:“可钟煜为何能现身化虚境?那地方是有灵根的人才能去的。”
“机密。”系统神秘一笑,“那与你后面的任务相关,总不见得我都把事情讲透了吧。”
沈怀霜点了点头。
他面容生得清俊,褪却少年时的青涩,堂堂玄清门掌门,却甚少有人见过他睡时的模样。一身寝衣贴在袖口上,手腕露出被外,犹如羊脂玉,姿态安静,一动也不动。
当夜,他做了一场梦。
这梦境和这个世界有关。
黑水刺骨,铁锁阴冷。
他的双眼被黑布遮蔽蒙住,手腕上锁着沉重的铁链,微微一动,长久禁锢的腕骨刺痛,像放在火上灼烧。
他手无寸铁,无从挣脱。
呼吸时,沈怀霜能感觉到,他的肩上还有处旧伤,即使他看不见,他知道那旧伤是个血肉窟窿,空气都在骨缝里流过,他的痛感早就已经麻痹,一室寂静。
寂静和绝望就像无边无际的黑暗。常人被关在水牢,不出三日就会发疯。
沈怀霜变成了这个人,他心中并不慌张,像是旁观者,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忽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一步、一步,沉稳的脚步声在朝水牢深处欺近。
走路的人漫步在这地方,撩动长铁链,像置身闲庭。
沈怀霜被岸上的人细细打量着。那人的目光一寸寸挪动着,像是一匹恶狼在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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