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做好人的机会(45)
两人抵达万骨窟的时候,寒风正萧瑟,那假祝诚的头颅高高挂着,蒙尘吹沙,死不瞑目,半夜看来十分渗人,万骨窟是一座寺塔模样,里头每一层都累满了白骨,翘角挂着铃铛,有些堵塞了,有些倒还通畅,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好似大漠当中的驼铃。
连月娘都匿到了云层之后,黑夜黯淡,风沙茫茫之中,缓缓行来一条人影。
那人身后背着一把琴跟一柄剑,肩背处有伤,因而上半身的肢体很是僵硬,穿着件浅蓝的长袍,及臀的乌黑长发散落着,脸上被人打了个大大的巴掌,红印十分明显,神色漠然且有几分木讷,他于这深夜行来,却半分没有鬼气,长发在风中飞舞着,仍像是神仙中人。
是宋舞鹤。
任何人只要见到宋舞鹤的风采,就绝不会将他与旁人错认,商时景从未见过他,然而看到那把琴,看到那张容貌,却认定了对方必然就是对面客栈的琴者,也同样是宋舞鹤本人。
宋舞鹤走得很慢,他受的伤很重,根基又毁了大半,心中积郁多日,自然吃不消万骨窟这阴森鬼气。即便是白天烈日当空,凡人走到万骨窟边缘,都会觉得浑身发寒,更不用提如今身体比凡人还要更差一些的宋舞鹤了。
这其中情况,商时景看不出来,巫琅却是清清楚楚,不由得十分敬重,便凑到商时景耳边道:“此人意志坚定,实在可敬。”见商时景不明,他便又解释道,“此处鬼气阴寒,他身有旧伤,寒气加身无异于钢刀刮骨般痛苦,却面色不改,一步步走到此处。”
又走了两步,宋舞鹤忽然停下脚步来,眉毛微微一皱,额上隐约滴下冷汗来,他脸色苍白,面容却是分毫未改,仍然继续缓缓前行。
他走得慢了许多。
虽然慢,但仍是在行走。
因为前方有他甘愿忍受一切折磨与痛苦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我小时候是个比较喜欢读书的孩子,所以经常是同龄人的故事王跟科普者。
青春期的时候比较早熟,我很讨厌很多什么都不懂的同龄人,觉得他们很蠢笨。
后来跟家里的长辈说这件事的时候,长辈问了我很多答不上来的问题。
然后说:你之所以不耐烦,是因为你所知道的东西还不够多,如果你知道的东西足够多了,你就会发现他们的想法也有乐趣。他们的确不了解你的领域,而你又清楚他们的领域吗?
从此醍醐灌顶。
我变成了一个更为尖酸刻薄的人【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呢】
因为文里有写到相关的情况,想起了自己幼时的趣味,分享给大家欢笑一下23333333333
_(:з」∠)_如果不喜欢或者不想知道这种的话,可以说一下,我以后就不会说了。
第五十九章
人世间最为无可奈何之事, 无非明珠暗投,宝剑蒙尘。
宋舞鹤就是蒙尘的一柄利刃。
“我如今不过是一介废人, 竟还能承蒙诸位这般看得起,在暗处躲躲藏藏。”
宋舞鹤话音刚落,商时景不由得一脸错愕, 他刚要出去, 却被巫琅一把扯住,对方摇了摇头道:“他不是在说我们。”
不是在说我们?
风沙之中忽然又跳出两人来,却是穿着昆仑宫服饰的弟子, 一男一女,年岁皆不大。因着他们两人,商时景才发现宋舞鹤今日穿得并非是昆仑宫弟子服,不由得心下一动, 联想到他脸上那个明显无比的巴掌, 便有了个猜测。
宋舞鹤显然有些意外, 他轻声道:“原来是你们, 柳师妹, 沈师弟。”
那少年性情稳重些, 动了动唇,脸上勉强露出一个伤心又努力故作寻常的表情:“宋……宋师兄。”
“师兄, 你别走!”那少女便顾不了这许多了,眼泪簌簌流下,哽咽道,“舒儿不要你走, 师兄平日最疼我了,也最见不得舒儿伤心,师兄,你答应舒儿,不要为了劳什子的祝诚离开好不好,师尊只是气话,他不会不要你的,那祝诚分明是个大恶人,你……你为什么喜欢他呢?”
宋舞鹤有些许无奈,仍是平静道:“师妹,我与诚弟之间乃是清清白白,只是寻常交情,并非如那书中所写。”他说来虽是平常,但看得出来对此很是厌恶烦闷。
“那你……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他顶撞师尊。”那少女哭得喘不上来气,用手抹脸都来不及擦,哽咽道,“师兄,你听舒儿的话好不好,咱们回去,师尊走得很慢,我知道他是在等你回心转意,倘若你再不肯回去,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宋舞鹤轻叹了一声,眉宇间露出些许哀愁来,他的确很在乎这个少女,半晌也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去看那少年,淡淡道:“沈师弟,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是……也不是。”少年眼眶微红,强自忍耐道,“我想要个答案,要到了,我再决定。”
宋舞鹤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自我与师尊背行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回不去了。诚弟性情虽难以捉摸,但并非生事之徒,他盗窃昆仑珠是一心为我,如今他尸首分离,我怎能忍心见他曝尸荒野,永无安宁。”
柳舒儿恨恨道:“倘若他当真一心挂念师兄,又怎么会惹下这许多是非,连累齐师兄小师弟,还有薛四师兄都死了,现在连师兄你的清誉也被毁于一旦,呜呜呜……舒儿不管,他是活该,可师兄你……你还有大好的未来,何苦呢。”
“我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宋舞鹤轻轻叹气,神色微有动容,倒也改口道,“舒儿,我已是一介废人,诚弟此事确实思虑不周,然而这斗法之变,并非全因他一人而起。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我与他相识多年,如今落得这般凄凉下场,拖了这许多年,终究是没能拖过去。”
柳舒儿不肯罢休,又劝道:“师兄,纵然他与你再是情深义重,咱们与你青梅竹马,自幼长大,难道抵不过他一个死人吗?”
宋舞鹤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舒儿,倘使师兄的头颅被邪教的人斩下来,挂在那万骨窟上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叫万人嗤笑,你会怎样。”
“那怎么可能!”柳舒儿只要一想那场景,就觉得心急如焚,忙道,“舒儿绝不会让此事发生!舒儿,舒儿一定会让师兄好好的!”
“是啊。好舒儿,师兄也是如此。”
柳舒儿哑然,意识到自己说不过宋舞鹤,便立即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少年,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急切道:“沈师弟,你快说句话啊!你帮我劝劝宋师兄,你快说话。”
少年沉声道:“再无更变可能?”
“再无更变可能。”宋舞鹤点头道。
少年想了想,点头道:“那好,我们帮你,只是此后道路漫长艰难,宋……宋公子要一人独行了。”
宋舞鹤欣慰至极,点头道:“多谢。”
柳舒儿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啊!师弟,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带师兄回去的!”
“舒姐……”少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隐忍的悲伤之意,“宋师兄,咱们走吧。”
少年独行在前,浑厚真元开辟出一个灵气罩子来,挡住了这阴寒鬼气,他又解释道:“如今……如今咱们还是师兄弟,我还敬你一句师兄。待到你埋葬祝诚,咱们正邪不两立,到那时就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是师兄弟了!”
两人平白无故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心中便了然无比了,商时景小声道:“宋舞鹤果然被逐出师门了。”
“他被传与祝诚有私情,现又要来为祝诚收殓尸骨,凌元子竟没有被气得一掌将他打死。”巫琅的重点却不太对,反而说到了另一头去。
“凌元子?”商时景疑虑道。
巫琅点头道:“不错,凌元子就是昆仑宫现任掌门,宋舞鹤跟齐飞云都是他的弟子,他这人很有些本事,向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而且极为恪守礼教,治下极严,他与极乐门不合,门下有弟子暗中与极乐门女弟子生情,被发现后竟被活生生打死,以儆效尤。如今宋舞鹤连犯数条门规,竟只得了个巴掌,平安无事被逐出山门,这两名弟子怕也是来护着他不被阴邪所伤,看来凌元子的确很疼爱这个徒弟。”
商时景暗道:这老头凶成这样,怕是我FFF神教的一大元老了。
“倘若他真心疼爱宋舞鹤,宋舞鹤也不至于至今仍是个废人了。”商时景淡淡道。
巫琅却摇了摇头道:“昆仑珠这等神物总有灵气穷尽之时,昆仑宫灵脉衰竭多年,全靠昆仑珠护着,凌元子维持昆仑宫不易,倘若他私心极重,任性妄为,昆仑宫怕是也支撑不到如今。他既这般疼爱宋舞鹤,宋舞鹤又是因他折损,想来凌元子心中痛苦愧疚极重,因而即使宋舞鹤叫他在众人之中成了个大笑话,也并没有为此迁怒宋舞鹤。”
“兄长很欣赏他?”商时景又问道。
巫琅轻叹了口气道:“各有各的难处罢了,无人十全十美,凌元子纵有百般不是,千般过错,他的确无愧于昆仑宫上下。”
商时景不由得想到了肥鲸。
曾经商时景是很羡慕肥鲸的,肥鲸来时就已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又有修为剑术在身,灵龟在旁;然而如今一想,他虽然厉害,但要负荷的东西却也不少,烟涛城整个城池都牵系一人之身,商时景自认是做不到的。
人心总生私欲,并不奇怪,有些人可以率性而为,有些人却要仔细取舍。
就好像肥鲸一样,他最终是要决定,到底是做自己逍遥快活的肥鲸,还是做高高在上的易剑寒。他尚有一番热血,又与烟涛城生出些感情来,必然会选后者,即便不选,命运乃至生活,包括生死也会推着肥鲸变成后者。
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选择。
除非肥鲸丧心病狂到尚时镜这样的地步,否则别无他选。
商时景尚有人可恨,尚可咒骂这不公的命运,可肥鲸被命运推动着自己的未来,却无人可以痛恨,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亲手做下的决定,是他的良心与责任在煎熬炙烤着他,逼他走一条折磨艰难的道路。
人生于世,就如巫琅所言,各有各的难处。
商时景想到那封纸鹤,不由得心中沉重,再度探头看去的时候,那假祝诚的头颅已经被取了下来,按照正常的安排跟发展,其实这时候商时景理应出去了,不过那两个孩子还在,他最终还是没有现出身,而是看着他们就地埋葬了那颗头颅,又立了石碑,少年与少女陪着宋舞鹤站了一会儿,还是那少年拽着柳舒儿离开,那少女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宋舞鹤并未立刻离开,反倒是解下琴坐在了墓前,万骨窟对他的身体并不好,不过瞧他无动于衷的模样,似是也不太在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