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01)
靳岄瞥他一眼,半信半疑。此处仍是热闹街巷,但比方才要冷清一些。街上卖吃食的不多,珠翠头面、领抹靴鞋铺子倒是不少,前头更有酒肆、舞场,远处灯火幢幢,隐约是鸡儿巷的方向。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靳岄问,“明夜堂无量风也能迷路?”
陈霜又笑,此时把那伞略略抬高。靳岄立刻看见身边有一处小店铺亮着晕晕的灯。门外没有招牌,只挑了一根幌子,翠青色布面上四个大字:锔瓷,补玉。
靳岄左手不禁一紧,腰侧的锦袋沉沉地发甸。
掀开门口沉重布帘,铺子里同样窄小,左右两个大架子上尽是瓷器。一位女子坐在柜台里,正拿着两块瓷片在灯下细看。
“关门了。”她头也不抬,“改日再来吧。”
靳岄看了一圈,没见到任何玉器。“您这儿能补玉是么?”
那女子仍不抬头:“能,明儿再过来,今天不伺候了。”
靳岄解下腰间锦袋,小心翼翼把里头的碎片倒入手中。鹿头碎了之后,岳莲楼和陈霜帮他尽量地捡了回来。玉片碎得整齐,呈几大块,鹿角完整,只缺失了一些细细的碎片。陈霜帮他拼过,也贴过,但贴不牢,一拿起来又散了。
靳岄便找了个小锦袋把碎片装进去,仍旧和那把熊皮小刀一起系在自己腰间。
把碎片小心地一块块放在台子上,靳岄又问:“这个能补么?”
女子不耐烦地抬头:“你哪儿人?听不懂话么?明天,明天!”
但她一见那玉的碎片,立刻怔住。“血玉?!”
“只要你能补好,多少钱我都给。”靳岄说,“完完整整补好,不能有一毫缺损。”
作者有话要说:
锔瓷:念“局”,一种修补旧瓷器的方法。
大司寇、少司寇:对刑部尚书、刑部侍郎的别称。
第66章 补玉(2)
女子拿起碎玉片仔细端详。玉片确实是血玉,但并非品质上佳之玉。它特别之处在于血痕横贯鹿头,一处大的血点恰好化作此鹿其中一只眼睛。
鹿头从中裂开,女子将它在布面上拼好,形状并无太大缺损。
“这东西虽然粗糙,但看得出用心。”她说,“你要怎么补?锔瓷之法不便于补玉,金镶玉……你这鹿角支楞得漂亮,金镶玉法子不大合适。”
“补完后鹿头不能与原来有差别。”靳岄说,“用什么法子,全看你方便。”
女子仰头冲他笑道:“这是什么金贵玩意儿?心上人送的?”
靳岄:“嗯。”
他等候片刻,只见那女子摆弄来去,又在柜下翻出些色泽古怪、气味也古怪的漆料,半晌才开口:“可以补。”
她告诉靳岄,补这种玉片需要用老漆,老漆粘性好,能将碎处完整粘合,但漆料准备费时,上漆、自然晾干,至少也得花上大半个月工夫。
靳岄没想到时间会这样久,忙拱手道:“有劳姑娘。难得姑娘如此细致,这东西不大,请您多费心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也太酸了,说白话行不行?”女子笑道,“听得我耳朵痒。街坊都叫我瑶二姐,看你年纪不大,叫我一声姐姐,不算吃亏吧?”
靳岄忙应了声“瑶二姐”。
瑶二姐又道:“今日本来要收幌打烊,偏偏你又走进来。心上人送的东西,我必须得好好补。”
靳岄真心诚意道:“多谢瑶二姐为我修补此玉。”
瑶二姐笑了:“我补的不是玉,是不舍之心。”
瑶二姐父亲是梁京出名的锔瓷匠,家中有一双儿女。无奈其子一心想考功名,对祖传手艺全然不感兴趣,瑶二姐从小跟着父亲打下手,手艺青出于蓝。其父最后便把这传子不传女的技艺和铺子,一并给了瑶二姐。
“你怎知道我想补玉?”回程路上,靳岄问陈霜。
他确实想补玉,但也知道这玉片单薄,不比镯子,修补难度极大。若是去找工匠,工匠斩钉截铁说“补不了”,靳岄心里知道,自己受不住的。
陈霜和岳莲楼都有一双毒眼睛。那鹿头碎成几瓣,靳岄连细小碎片也不舍得丢弃,还巴巴地装在锦袋里贴身携带,没事的时候便无意地摸那袋子,眼睛直直地发愣。陈霜为他贴补过,不成,之后便开始悄悄在梁京城内寻找可靠的补玉匠人。找来找去,内城外城都说,只有纪家的瑶二姐手艺最好。
“你还要回北戎么?”陈霜问出了他和岳莲楼一直想知道,却不敢询问的事情。
“回。”靳岄毫无一丝犹豫,“我跟他说过,或者他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他。现在看来,他是不可能来寻我的了。无妨,他不来,我去就行。”
陈霜收了伞。雪停了,天净月明。“你不怨他吗?那枚箭再偏一些,你早没了。”
靳岄不出声,手却不由自主又摸了一把腰侧饰物。锦袋留在瑶二姐铺子里,他腰上只有熊皮小刀。“等一切事情问清楚,再怨不迟。”靳岄喃喃道,“我不想后悔。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陈霜忍不住摸他头发,笑道:“到时候我和岳莲楼也陪你一块儿去。贺兰砜若是不肯说清楚,我俩便揍他,揍到他跟你道歉为止。”
靳岄忍不住大笑。离开谢元至家中时他还是心事重重,此时却一扫抑郁之色,满脸轻快。
仿佛玉可补全,他心头那沉甸甸的事情也终于找到了一丝撬动与崩裂的缝隙。
两人回到家中,才知岑融来了。
这儿是岑融的府宅,马管家与游君山伺候左右,岑融正在靳岄房内津津有味地看靳岄平时写的东西。
“……前时旧梦,都付闲鸥鹭。”岑融边看边念,狐狸眼里都是笑,“你啊你啊,平日里应该多出去走走,多跟我说说心事,不必成日呆在家中写这些酸词醋曲。”
靳岄落座开口:“我见到了先生。”
岑融立刻把那几张纸一扔:“如何?”
元宵那夜,仁正帝诸位皇子帝姬都在,唯独少了此刻正在封狐城的岑煅。场面欢喜热闹,他不禁想起了这位沉默寡言、行动如风的孩子。他去德源宫,与岑煅生母瑾妃说了一些话。瑾妃回忆往事,也不责备他,只说旧时快乐,说岑煅小时候如何亲近仁正帝。说着说着,便勾出了仁正帝无限心酸。
他一生中最爱的孩子便是多年前病亡的太子。太子在异乡染病,回到梁京时已经病入膏肓,苦苦熬了半年,最终还是去了。这事儿成了仁正帝心结,每每想起都黯然神伤。瑾妃一说封狐城战况险恶,岑煅初上沙场、万事生疏,他便忽然对这位并不亲昵的孩子生出了浓浓的舐犊之情。
这才有了急召岑融回宫,打算拟旨让岑煅回京之举。
但岑煅如今远在封狐,又被梁太师把控。朝上大臣一听要从西北军中召回岑煅,纷纷跪地大呼“不可”:岑煅贵为皇子,如今前线战事吃紧,若他临阵后退,西北军刚刚才支撑起来的军心霎时便散了。这再散一次,纵然靳明照回魂再生也绝无可能凝聚。金羌军再度直入白雀关、攻占封狐城,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拉扯,岑融疲惫不堪。他根本不关心这位远在边境的五弟生死,只想尽快脱离这种无益又漫长的论战。
“爹爹也晓得利害,现在不再提岑煅之事了,我才寻隙来看你。”岑融问,“先生也问起岑煅?”
靳岄只一口带过:“岑煅现在是梁太师控制着,先生自然要提一提。不过他与你大不相同,没有任何人支持,胜算不大。”
“我想问的是梁太师。”岑融道,“梁安崇手握刑部与工部,很是麻烦。刑部尚书盛可亮现在代行常律寺卿之职,官员任免虽然在我吏部手中,但每每弹劾、面奏,但凡有梁安崇派系官员被查,总能让常律寺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靳岄吃惊不小:“盛可亮代行常律寺卿之职?!”
常律寺、刑部、御史台三法司,履行查、审、判、囚之职,上至需三司会审的大案,下至官员失职渎职,都需经过三司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