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16)
靳岄失声而笑:“真是辛苦,编出这样一个借口。”
“虽是谎言,但当时难民如同火药,一点便着。人人都不想死,抢粮是死,不抢也是死,可抢了指不定还能多挣两天吃的。许多人拖家带口来到昌良,哪怕为儿女抢下一把半把米也值得。”盛可亮说,“抢粮之事持续三天两夜,死了许多人。护粮的那些官兵哪里能打得过成千上万饥民?那可都是不要命的人。”
他沉默片刻,又道:“彼时你正在宫中。朝中之人一知道军粮送不到西北军,便立刻晓得,靳明照是不成了的。他既然不成,你又算得了什么?”
靳岄闭了闭眼睛,如今再听到这种话,他已经不愤怒了。有更大、更汹涌的怒火淹没了他。
“抢粮之后大约七八日,朝廷赈灾的粮食便到了。”盛可亮说,“夏侯信回朝请罪,在殿外长跪五日,晕倒了又着人泼水浇醒。他年纪已有四五十,官家看得不忍,又有梁太师在旁劝说,最后免了死罪,削官下放到仙门城去当城守了。”
仙门城是南方小城,在沈水下游。仙门城城守与昌良城城守地位绝不可同日而语,要细论起来,连刑部文书都比仙门城守高出几阶。
“仙门……”靳岄重复,“是仙门城外仙门道,仙门关口仙人笑那地方?”
“正是。七宗九教,品流复杂,但夏侯信是个奇人,他去仙门,仙门便立刻开始传说他为黎民百姓不惜抗旨夺粮,是个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此人在仙门十分受崇敬,其精明圆滑,可见一斑。”
靳岄一一记住了,手指轻抚九龙樽,问了第二件事:“梁安崇与五皇子岑煅之间是怎么回事?岑煅去了封狐城,这里头有什么弯绕?”
纪春明大吃一惊:他左右看着靳岄和盛可亮,一时间还不明白盛可亮这事情与岑煅有什么关系。
盛可亮神色变化,“哈”地一笑:“你果然是岑融的人。”
***
离开刑部,靳岄走在清明夜色中,深吸梁京夜间的清爽空气。岳莲楼和陈霜跟在他背后,两人都在发怒:“那盛可亮说的什么屁话,小将军什么时候是岑融的人?”
“若是有利,我当岑融的人也不是不可以。”靳岄说,“没有差别,如今朝廷中的人全都认为我确确实实依附岑融,真相已经不重要。”
他袍袖一拂,回头道:“我们去找岑融吧。”
岳莲楼赶上他:“你真的要去仙门?”
“嗯。”靳岄毫无犹豫,“夏侯信在仙门,我要去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岳莲楼:“与你同去。”
陈霜赶上来:“我也去。”
靳岄扭头道:“你从碧山一直跟我回来,这段日子太过辛苦。有岳莲楼在,你便休息几日吧。”
陈霜不愿意:“岳莲楼信不过。”
岳莲楼大笑,扑过去抱着他猛亲。陈霜把他打翻在地,猛擦脸上口水。靳岄在一旁摊子上买了冰雪冷元子,等两人过来吃。摊上还有戴着纱帽的年轻女子,不住地往这边看过来,岳莲楼改不了自己的毛病,摇着扇子走过去:“姑娘这簪子不好看。”
几个女子都是一愣:“你说什么?”
“戴在姑娘发上,倒把姑娘的倾国倾城色削了几分。”
听到那边笑得花枝乱颤,靳岄万分不解:“岳莲楼这种酸话,怎么就有人听?”
“都赖那张脸。”陈霜喝了一口碗中甜水,抬头道,“你可别赶我走,去仙门,我一定也跟着你。”
靳岄:“陈霜,你不是我奴仆,也并非随从,你不必这样。”
陈霜:“小将军,我乐意跟着你,你不用在意。”他起身又跟摊主要了一碗樱桃煎,放在靳岄面前。
这樱桃煎用的是杏花蜜,与靳岄吃惯的桂花蜜不同。他慢慢吃着,忽然问:“陈霜,你与我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岳莲楼此时坐了回来,立刻点头:“有。”
陈霜:“没有。”
靳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与我没有,莫非你与我父亲或母亲有渊源?”
岳莲楼抿嘴笑了,摇着折扇不住点头。
陈霜仍坚持称没有。他大口吃完冷元子,没提防岳莲楼出手摸他脑袋,像抚摸一个小孩。“陈霜是明夜堂最好的孩子。”岳莲楼说,“心思单纯,巧嘴利舌,就是秘密多了些。”
身边那几个女子又招呼岳莲楼过去,岳莲楼摇摇头。有别的男子也摇扇靠近,要请那几位姑娘喝酒,被她们狠狠骂了一顿。
岳莲楼乐不可支:“这人像不像浑答儿?”
陈霜在桌下踩他,靳岄不想打破此时快乐轻松的一切,笑着接话:“是很像。”
此时萍洲城里,浑答儿狠狠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贺兰砜此时正从一间矮房子里钻出来,随口问:“病了?”
“呸!”浑答儿说,“狗嘴吐不出象牙。”
贺兰砜跨上马儿,想了想,又问:“卓卓在家里也常说呸和你刚刚那句话。”
浑答儿:“不用怀疑,阮不奇教的。”
贺兰砜很快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慢慢地驱动马匹往前走。
浑答儿也策马跟在他身后。贺兰砜来到萍洲之后,很快找到了守城的浑答儿,请求他帮自己寻找明夜堂的人。与贺兰砜同来的还有阿苦剌,以及当日随卓卓一同消失的巴隆格尔。
北戎人都知道贺兰金英被新天君射杀,天君还赦免了高辛人的罪。浑答儿如今看着贺兰砜,不敢贸然提起贺兰金英,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
“你知道都则死了么?”他说,“现在都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据说是英龙山脉那边有流匪,都则一直到开春了才被发现,一直冻在雪地里。”
贺兰砜吃惊:“都则死了?!”
“是啊。”浑答儿说,“我没有伴当了。唉,早知道,应该对他好一些。你们可能不晓得,都则其实不喜欢靳岄。他偷过靳岄和阮不奇的东西,偷走之后便烧了。靳岄当时常常给他伤药,可给了他也不用,全扔池子里了。”
贺兰砜手紧了一瞬:“他不喜欢靳岄?靳岄对他没有不好。”
浑答儿说不出理由,贺兰砜心头忽然生出怪异的不安。两人离开这处大瑀人杂居的地方,在街上与巴隆格尔会合。
“确实有一位口音古怪的北戎刀客在大瑀出没,与远桑去大瑀的时间一致。”贺兰砜说,“但明夜堂的人并不确定他是远桑。”
为了买到这个情报,贺兰砜给了明夜堂的人不少钱银。他起初以为明夜堂的人都与岳莲楼、阮不奇一般,但今日一见,才发现大部分都是正常人,跟陈霜不差上下。岳莲楼与阮不奇这阴阳二狩,只不过是明夜堂中古怪又少见的奇葩罢了。
“那你要如何?”浑答儿问,“你要去找这个刀客?为啥要找刀客?”
贺兰砜:“跟他学武。”
他勒停马头,对巴隆格尔说:“给阿苦剌写信吧。我们不回去了,直接往大瑀去。”
“大瑀这么大,远桑究竟在哪儿?”巴隆格尔问,“我可从没去过大瑀,就咱们两个,行吗?”
“不过是找一个人,有什么不行的。”贺兰砜沉声道,“那刀客常在一个叫仙门关的地方出没,我拿到了地图与路线。”
浑答儿说:“你们打点行装吧。我送你们去碧山。”
“不必。”贺兰砜与他道别,“再会。”
他对浑答儿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浑答儿面上讪讪,扬声道:“路上小心!若见到靳岄,替我问声好!”
贺兰砜狼瞳中阴影闪动,萍洲城上空群星灿烂,月色稀疏。他一路从血狼山往北都、往萍洲城来,巴隆格尔会问靳岄,浑答儿会问靳岄,仿佛他前去大瑀,就必定会见到靳岄似的。
那明夜堂之人笑着与他说,仙门关素来是求仙问道之人常徘徊之处,若有仙缘,说不定真能碰上什么奇特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