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34)
他叹气:“哀民生多艰啊。”
陈霜听得连连点头,回头见到靳岄,诚恳无比:“夏侯信这人是个当好官的料,不像坏人。”
靳岄吃惊:“你又知道?”
陈霜:“他说得多好啊。”
靳岄笑道:“你虽然常常跟着岳莲楼,性子却还这么真纯,有趣、有趣。”
陈霜:“……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这样说,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靳岄:“我是夸你。”
陈霜半信半疑。
又过一日,众人终于抵达游隶城。游隶城地势较高,还未抵达城门便见到一座恢弘堤坝横跨沈水,雨雾中甚至看不清全貌。堤坝上的泄洪道开了一缝,浑浊黄水喷涌而出。等靠近游隶城,靳岄才知夏侯信说的都是真的,游隶城受灾不轻。
城门处,积水已经没过马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读者问,古代是否真的会有不通知下游就开闸的情况。
古代的信息传递非常非常落后,除了大城之外,还有许多大城外缘的镇、村,想在泄洪之前通知所有地方基本是不可能的。而泄洪很多时候是为了保住某些地方。古代许多管理者的思维中,百姓并不是首要考虑的因素。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搜一下“浮山堰”这个关键词,本文的沈水洪灾事件是参考了浮山堰的一些特征设计的,比如两个泄洪道。浮山堰建成后上游水位暴涨,溃堤后下游受灾,死亡人数非常多,它是一个不应该建立的水利工程,有趣的是,现在它是文物遗迹。
说到近的,18年的山东寿光泄洪受灾事件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养殖的几千头猪被冲走了,农田严重受灾,经济损失非常非常大。记得寿光当时是泄洪之后,水量大大超出预期,导致应对没法做好。今年疫情中寿光老乡捐赠许多物资和蔬菜给湖北,实在是很不容易。
第85章 开堰
陈霜把靳岄一直送到岑融所在处,见熟识的兵士迎接靳岄,便与靳岄告辞,去寻章漠了。
得知靳岄来到,岑融十分高兴,他几乎是小跑着从院中奔出,也不顾忌其他人,张开双臂就去拥抱靳岄。靳岄和他寒暄几句,开门见山:“定山堰之事,你如何处理?”
欣喜之色尽去,岑融面色一沉:“你也是来说这事情的?”
他这时才看到靳岄身后的夏侯信:“夏侯大人。”
靳岄与夏侯信都无意与他盘桓,落座后不断追问他打算怎么解决定山堰问题和如何安置沈水下游十余万百姓。定山堰如今正在小幅度泄洪,但上游地势较高的游隶城都已经被淹,情况刻不容缓。
“定山堰有沈水、沐河两条泄洪道,开启沐河泄洪道,便可解困。三皇子意下如何?”夏侯信说,“另外,沐河泄洪道较窄小,怕是承受不住这大水冲击,需立刻加固筑牢。三皇子可有什么措施?”
岑融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沐河太窄,一旦利用沐河泄洪,沐河流域所有土地都会遭殃。若是贸然开堰,沐河泄洪道又恐支撑不住。我已命人加固。”
靳岄起初并不说话。此行他是陪伴夏侯信而来,夏侯信把利弊一一条陈,有理有据,无论谁听了都会认为开沐河泄洪道是最优选择。但岑融就是不应。他仍旧犹豫。
靳岄却看出,岑融实际上已有决断。
谈了两盏茶功夫,夏侯信渐渐面色不耐。他忍着愤怒与不满告别岑融。靳岄与他一同离开,岑融只是皱眉看着,并不挽留。
萧条的大路上尽是浅浅的黄色水洼。雨一刻不停,夏侯信没撑伞也没穿蓑衣,满脸愤懑。路上忽然有人喊他名字,随即便见一位大人从马车跳下,小步跑来。“夏侯大人也是来找三皇子商讨定山堰之事?”那中年人是代行游隶城城守之职的小官,“有何成效?”
“无果。”夏侯信说,“你呢?”
那小官年纪比夏侯信小,两鬓竟然愁得斑白:“我日日都来,可我只是代行城守之职,无权开堰,更无法左右三皇子决定。看水位情况,最迟明天必须开堰,否则定山堰溃塌,只怕你我全都要因此事丧命啊!”
小官认不得靳岄,夏侯信便介绍称这是忠昭将军孩子,与岑融交好。那小官忙恭敬见礼:“小将军可有法子劝服三皇子?”
靳岄心中很是不解:“明明有沐河这条泄洪道,为何三皇子不肯开?沐河流域人丁稀少,转移疏散都很容易,这分明是最好的办法。”
小官顿足道:“小将军有所不知,被免职的游隶城城守早在今夏暴雨之时,已经着人去沐河流域疏散百姓,那两千多人已经分散到山里。如今沐河一带除了野兽、田地,没有一个人居住。如此安排,就是为了在万不得已之时开堰,朝沐河泄洪啊!”
靳岄:“那……”
夏侯信忽然开口:“沐河下游是广仁王的封地。”
靳岄霎时心若明镜。
广仁王宋怀章,是与忠昭将军齐名的大瑀名将,镇守南境,是南方边防军的统领。同时,他也是岑融母亲惠妃的表哥,是支持岑融的诸般力量中最无法忽视的一股。
当天夜晚,靳岄又去找岑融。岑融再见到他时已经没了初始的热络,淡淡地示意他落座。岑融到游隶城来,吃住办公都在官衙。他拿着一卷书,一言不发,只等靳岄开口。
岑融身后是一面白墙,墙上泼墨,绘制一幅浩浩汤汤的山川湖岳,飞雁点点,孤舟数帆。画旁题诗一首:银龙困锁叠嶂开,苍天如水影徘徊;孤蟾几回自圆缺,轻帆苒苒浸月来——说的正是定山堰的景色。
定山堰绝不能垮。
靳岄在岑融面前坐下,低声开口。
“夏侯信带我来找你,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恩师是梁安崇,但他也说家人、弟子不少都在朝中,他救仙门是为了救自己。良禽择木,人往高处,岑融,他在向你示好。”
岑融叹一声:“我知道。”
靳岄又道:“如今六部中,唯有工部仍在梁安崇手中,但朝中其他大臣依附或推崇他的也不少。夏侯信其人精明狡猾,我认为他确实是个人才,若你有意,他也有意,他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你需要更多的帮手,如今正是你拉拢夏侯信的机会。”
岑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靳岄正用岑融能理解和接受的思路好言相劝:“你若想真正巩固,便不能放过真正可辅佐你之人。”
岑融:“你之后真要走?”
靳岄沉默片刻,不答,又道:“夏侯信绝非忠臣,也绝非奸臣。此人乃罕见能臣。”
岑融:“你不恨他?”
靳岄:“留下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岑融思忖片刻,又问:“还有么?”
“你为杨松儿翻案,清洗梁京各类民间行钱与钱民,梁京百姓都称赞你。可你此时若开沈水泄洪口,沈水下游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你便失去了民心。”
“天下之民心,和梁京之民心,你觉得哪个重要?”岑融问。
“二者不可分。”
“爹爹身为天子,纵然耳聪目明,也不能听尽世上所有声音。”岑融说,“梁京的声音于我有利,我应该更用心经营。其他地方,我力所不能及。”
靳岄万没想到岑融竟是这样想的。他气得站起,声音都颤抖了:“岑融!你心如磐石,冷酷无情,哪里有半分君王气度?!”
岑融坐着看他:“你太软弱了,靳岄,而且错得离谱。心如磐石,正是君王气度。”
在岑融看来,无论定山堰垮塌,还是最后被逼无奈开启沈水泄洪道导致万人死伤,都是可以让工部入罪的事实。权衡利弊,他不可能冒着激怒广仁王的风险去开沐河泄洪道,沈水是他最佳选择。
而为何不通知下游城池转移百姓,自然也是因为只有伤亡巨大,才能引来天子震怒,才会狠力查办工部修补定山堰不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