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22)
靳岄霎时愣了。回心院外无数绸带于琳琅月色雪光中翻滚飞舞,铃声丛丛,是一浪接一浪的风声。他想过世上所有美好的、珍贵的、价值不菲的东西,想要把它们安在“勒玛”的意义上。
但那竟然是“心”。
***
因为巴隆格尔的错误提示与贺兰砜过分心直口快,贺兰金英对朱夜的一番心意,就这样昭告天下。
回程路上巴隆格尔反复提醒贺兰砜小心谨慎,千万别对贺兰金英透露今夜之事,尤其千万不能透露风声从何处走漏。
一行人商定后,齐齐低头看卓卓。卓卓是唯一的、最不可控的漏洞,浑答儿和都则教卓卓撒谎:“勒玛是最好吃的梨干,记住了吗?”
卓卓吃着他俩买的蜜果子,连连点头。
靳岄边嚼朱夜送的肉干,边盯着贺兰砜侧脸瞧。北都雪厚,四处亮堂,贺兰砜侧脸像被刀刻出来一般清晰利落。他扭头看一眼靳岄,低问“看什么”,顺手把靳岄手里的肉干夺走,扔嘴里吃了。
靳岄从没想过贺兰金英有这样隐晦深挚的一面。
据巴隆格尔所说,朱夜原本是一个流浪乐姬,几年前来北都后便在回心院停留。去年虎将军让贺兰金英来北都办事,巴隆格尔等人原本是虎将军麾下,酒酣耳热后聊起女人,干脆浩浩荡荡地带他上回心院玩儿。他因此认识了朱夜。
贺兰砜从未听大哥讲过这些事情,但在酒醉之时,贺兰金英对巴隆格尔这些兄弟略略提过几句。实则巴隆格尔也不知道“勒玛”的具体意思,他以为是爱人或情人,总之大概是这样暧昧的意义。
但“勒玛”是心,是骨与血的来处,三魂七魄的归处。靳岄被高辛人这份古老的浪漫弄得晕头转向。
“怎么还看我?”贺兰砜凑近了问,带一点做作的凶狠。
靳岄:“明天还去回心院吗?”
贺兰砜:“不去!”
靳岄:“好吧。”
他其实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贺兰砜以后会把谁称作“勒玛”。
***
岳莲楼叮嘱靳岄要找机会买下陈霜,但靳岄根本无法外出。他始终被贺兰砜死死看管着,成日只在宅内转悠,心里反反复复想着的都是北戎和大瑀的事情。。
浑答儿与都则天天晚上都去回心院听曲看舞,但他们没再见过岳莲楼。岳莲楼只是与朱夜交好,偶尔在回心院跳一支两支舞,分点儿钱便又销匿一段时间。
岳莲楼那头鹿,靳岄猜,它的驯主应该是真正的高辛人朱夜。
如此过了数日。某个深夜,靳岄被屋外声音惊醒。
整座北都都笼罩在一种震耳欲聋的铁器撞击声之中。声音极有节律,一波紧随一波,令人耳孔生疼。
贺兰砜带靳岄爬上房顶,靳岄一时间以为时间错乱,眼前竟热闹非凡。
沉睡的北都苏醒了。以王城为中心,各条大道、小巷全都燃起了火灯。街上全是不眠的人们,欢呼着,蹦跳着。街巷每隔一段距离便筑起一座高台,台上燃着传信的火把,守台的士兵举着铁剑敲击火台的铁制立柱。巨大的声音如浪潮一般滚涌而来。
“怎么了!”靳岄惊恐不已。
贺兰砜揽着他肩膀,在他耳边大声说:“大巫在举行火舞!北都的春天来了!”
话音刚落,远处王城忽然窜起一束金红色焰火。
焰火飞速射入乌靛色苍穹,炸裂成一团巨大的金丝火球。
全城所有高台上同时火光喷发,整座北都都灿然亮起来。深冬的积雪被热力融化了,街巷像下过一场大雨,浅浅的雪水倒映着人们欢唱欢舞的身影与满城灯火。
由巫者推演而出的春季,于此夜此时,降临北戎。
作者有话要说:
蜜果子,一是指蜜饯,也有用新鲜果子拍扁拍碎后或点蜜,或加梨水、冰糖水之类做成的甜品。北戎没有制糖技艺(但是有蜂蜜之类的自然糖),蔗糖、饴糖都依赖大瑀通商才能获得,价格昂贵,穷人买不起,所以贺兰砜和卓卓一开始吃到狮子糖的时候非常吃惊。
卓卓:啊我好惨,我再多吃一点!
第16章 灯节
北戎人把每一年的第一天称为“岁除”,它与除夕不同,是由北戎王城内的大巫推算出来的、春天的第一天。
从这一天开始,驰望原上万物复苏。
岁除前夜,大巫会在王城中举行拜火仪式。他会舞动神杖,围绕王城中央高塔上不灭的长明火跳起一支舞。舞蹈结束之时,大巫释放出的焰火便是昭示春日降临的信号。
春天不是自然降临的,而是被巫者推算出来的,如果大巫未能推出春天来临的日子,即便驰望原牧场已经长出嫩草,也不算开春?靳岄问贺兰砜,贺兰砜也不能给他答案。
这一夜北都闹腾极了,浑答儿等人把卓卓和阮不奇也带了上来,一行人齐齐坐在房顶看北都的彻夜灯火。因浑答儿奉献出自家的肉干,卓卓拿上来的贺兰家肉干无人问津,除了靳岄。
贺兰砜:“……你吃别的吧。”
靳岄:“不必,我牙好。”
王城里接二连三窜起焰火,在明亮灯光中,靳岄忽然看见王城背后似乎藏着一道蠕动的山岭。
“那是火龙。”贺兰砜跟他解释,“明晚是北都的灯节,灯节必须有火龙。”
靳岄登时失声:“北都也有灯节?!”
他在梁京过惯了灯节。每年过年前,梁京各处便开始筹备灯节,到了十六当夜,等皇宫中飞出燃火金凤,点亮玉丰楼楼顶灯阁,持续三日三夜的灯节便正式开始了。
第一日赏宫中五色花灯、七辇宝龙、九乘彩鹤,又有诸国朝贡的异族奇灯,目不胜收。将军府会收到一张帖子,凭帖子即可登上视野最好的玉丰楼侧楼,从侧楼可以望见官家所在的御楼。官家一年难得出现在百姓面前一次,人们潮涌一般挤在朱雀门外的大街上,纷纷仰首以瞻龙颜——但因离得太远,连皇帝脸面都看不清楚。
第二第三日则是梁京市井灯会,那才是靳岄最喜欢的时刻。民间各出奇招,殊巧伎艺层涌不绝,各色新鲜瓜果道旁叫卖。
这时候靳岄在家里是呆不住的。每年元宵,气候开始回暖,梁京南郊的山野已经蒙上浅青,靳岄和姐姐总会约上三五朋友骑马到郊外探春,等夜色垂落再回府换洗,出门看灯。
街上花灯满目琳琅,更有各种俗才艺人争相卖艺,潘楼拥挤得人人只能站立,东鸡儿巷和西鸡儿巷彻夜灯火通明,要不是被姐姐姐夫死死看住,只怕靳岄也要好奇地钻进去一探究竟。若吃喝玩乐过了时间,回不了家也没关系,五更天街上便有叫卖洗面热水、汤茶之人,草草洗漱清洁,又是相貌端然衣冠清净的才子佳人。
最后一天的晚上还会有禁卫军的火灯阵。等火灯阵表演结束,整座梁京城便暗暗静下来。玉丰楼的燃火金凤被禁军收回宫中,等待来年,再展火翼。
贺兰砜听得回不过神:“真有燃火金凤?”
靳岄笑道:“那是一枚点燃的火箭,由禁卫军中膂力最强、箭法最好之人射出,可以直接点燃灯阁中央浸了油的火簇。那箭的意义就跟北戎的金禾箭、狼镝差不多,由禁军仔细保管,一年用上一次。”
贺兰砜便告诉靳岄,北戎的灯节是从二十多年前大瑀那位和亲的王妃开始的。老天君十分宠爱大瑀王妃,不仅修建有大瑀风格的宅院供她消遣,更是在岁除之日安排灯宴,尽力为她复原大瑀的诸般乐趣。
王妃死后,灯宴并未中止。数年灯宴,让北戎百姓喜欢上了这些漂亮彩灯和热闹气氛,这是枯燥寒冷的初春难得的消遣。于是灯宴成了灯节,一年年流传了下来。
卓卓吃饱了肉干,困得倒在阮不奇怀中睡了过去。此时天已半亮,众人纷纷散去,街巷上的热闹气氛倒是越来越浓。
靳岄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巴隆格尔叫醒干活。巴隆格尔不敢找阮不奇,怕被卓卓挠,使唤起靳岄倒十分用力。他安排府中几位奴仆与靳岄一起装饰内院与房子。靳岄有些儿迷惑:“大巫推算岁除,没有任何征兆吗?等他推算出来了、昭告天下了才装饰房子,是不是太不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