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209)
“谈判时当然要说对自己有利的话,我明白你和靳岄的心计。”贺兰金英又说,“天下事就是如此,相互制衡,相互牵绊,对你有利,对我有利,我们便是同个阵营。”
陈霜:“正是。”
贺兰金英:“我此次前来,是因为我信任他的父亲,也信任他和我的弟弟,以及你们的提议和援助,确实能让怒山部落得到改变。我对你们的提议感兴趣,这才是我答应援助的真正原因。”
陈霜:“我明白。贺兰将军有如此心魄,如此气度,如此胆识,你是真正的高辛王。”
贺兰金英瞥他:“不必给我戴这样的高帽。跟你说话令人不愉快。我听你跟卓卓、朱夜聊天,倒是比现在自在得多。”
陈霜连连憨笑,心想废话,面对你和面对卓卓朱夜,这能一样吗?
士兵纷纷牵着马儿上了缓坡,风急雪重,视线模糊,众人上马前行。渐渐靠近封狐城,众人影影绰绰地看见了不少立在城门之前的人马。当先那位正是一身戎装的岑煅。
贺兰金英一眼扫过等候的人群,在许多欢喜的脸庞中,他几乎立刻就捕捉到了站在岑煅身后的贺兰砜。
贺兰砜攥住靳岄的手,喉咙不自觉地蠢动。靳岄知他紧张,低声笑道:“怕你大哥么?”
贺兰砜:“我没有怕。”
但抬头时便见贺兰金英与岑煅结束寒暄,笔直冲自己走过来。
西北军士兵诧异地看着他们这位不怕虎狼、不怕风雪、不怕疲累的高辛校尉绷紧了肩膀,急急连退三步。
第135章 重逢(2)
预想中的责备没有出现。贺兰金英走到贺兰砜面前,贺兰砜笑得十分古怪僵硬,但贺兰金英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大手在他头发上揉了几下,又重重在他腰背和肩膀捶两拳:“壮实了。”
一切就像少年时代一样。他偶尔做了些可能让贺兰金英不悦的事情,紧张地等待责备时,贺兰金英有时会放下手中的马鞭,揽着他的肩膀,和他在雪原和小松林里走一走。他们都不是善于表达之人,在沉默的路途中,疙瘩像烈阳下的一团雪,悄无声息融化。
来的怒山人和高辛人都作商客打扮,为避免引起城中探子注意,趁着雪重,队伍分几次进入城中。马儿安置在马场,其余人根据军部的安排住下,贺兰金英和远桑则被岑煅请入军部,好生接待。
趁着人少,兄弟俩终于有机会说话。贺兰砜见到大哥实在很高兴,未等他开口,贺兰金英突然来了一句:“不骂你,是因为城门人多,有你的兵,给你几分面子而已。”
两人用北戎话交谈,靳岄听懂了,匆忙避走。
贺兰金英从怀中掏出那封信,信纸已经被他揉皱了:“这信是什么意思?这样跟大哥说话?”
贺兰砜挠头道:“简单明了,不好么?我何必跟你寒暄,再说我也托陈霜带去问候。大瑀人都这样的。”
“你是大瑀人吗?”贺兰金英瞪他,“还有,这信为什么要写汉文?字还写得这样丑。”
贺兰砜便知道贺兰金英并非真的生气,笑道:“靳岄说我写得好。”
贺兰金英又把信纸折好放回怀中:“这可信吗?朱夜还说我歌儿唱得不错,但从来不让我唱曲哄孩子。”
两人聊起贺兰金英的孩子,贺兰砜惊讶地看着大哥又是笑又是比划,开心快活,与以往全然不同。
贺兰金英毕竟在北戎军中呆过一段时间,又当过不大不小的北戎将军,很会说场面话。他原本以为岑煅也是那种爱听好话、受人奉承的将军,不料岑煅直来直去,性情爽朗,与他十分投契。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两人已经聊得火热,不时畅然大笑,连谈论国事家事也十分对胃口。
贺兰金英感谢岑煅的那笔钱银。虽然陈霜说买马的主意是贺兰砜出的,买铁的生意是岑煅提出来的,但贺兰金英猜测,两个法子都是靳岄手笔。因而从岑煅口中得知竟是贺兰砜提出了两个方案,他不禁大为吃惊,连连抬头去看自己弟弟。
贺兰砜自然是成长了的。他和贺兰金英差不多高大,一身亮甲,俨然已是大瑀西北军中颇受重视的异族校尉。虽然在发式上仍保留北戎风格,但行动举止已经渐渐同大瑀士兵差不多,说话的口吻也令贺兰金英感到陌生。
“大哥,怎么了?”意识到贺兰金英注视自己,贺兰砜忙走近询问。
贺兰金英笑着摇摇头。他的弟弟长大了,在离开自己、离开驰望原之后,这一年中他经历过什么,懂得了什么,贺兰金英要就着烈酒,仔仔细细地探问。
洗尘宴结束后,贺兰金英主动提出想看一看白雀关的战况。他曾在白雀关活动过,对地形地貌十分熟悉,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喜将军排兵布阵的风格,提出了许多建议。远桑原本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见众人聊得热烈,便也凑过去细细地看。她盯着那地图,又回头看沙盘,一言不发,默默记忆。
讨论中,靳岄察觉贺兰金英的目光常常会停留在自己身上。
夜深了,贺兰砜带贺兰金英到军部的厢房去就寝。趁着贺兰砜铺床擦桌的功夫,贺兰金英低声对身边的靳岄说:“对不住。”
两人站在澄澈月色中,一时相对无言。今夜元宵,军部外偶尔传来一些欢笑之声,士兵挑着飞星灯打闹玩乐,愈发衬得此间寂静。靳岄久久不发一言,贺兰砜又说:“你去看过你阿爸了么?”
“多谢贺兰将军。”靳岄回答,“爹爹得你收殓,保全尸身,子望十分感激。”
“上了战场,各有其主,各有所求。”贺兰金英望着飘扬细雪的天空和从浓云中露出光华的圆月,“我此生最大遗憾,是不能与靳明照将军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地比一回。你若怪我,也是自然。你若恼我恨我,尽管冲我来。砜儿一颗心全放在你身上,他说你是他的勒玛,这对高辛人是不得了的誓言。他会为勒玛而生,为勒玛而死。”
靳岄这才转头看他:“我不能原谅你,但我也已经不打算恨你。”
贺兰金英露出探问神情。
“其一,我理解你的选择。你当时是北戎的士兵,一心想当上北戎将军,让贺兰砜和卓卓能够免受屈辱,能在浑答儿和虎将军面前扬眉吐气。你若身为北戎士兵,却去帮助大瑀,这才是怪事。”靳岄慢慢道,“其二,你是贺兰砜的大哥。我若恨你,他不好过。”
贺兰金英静静听着,良久才应道:“多谢。”
和贺兰砜回去路上,靳岄心里想着白雀关的事情,一言不发。贺兰砜以为是贺兰金英和他说了些什么,问道:“莫非大哥不骂我,反倒说你不对?”
靳岄:“……你们兄弟俩在各自心里究竟都是什么样啊?”
他跟贺兰砜说陈霜所听所闻,得知大哥认为自己只够资格做靳岄随从或马夫,贺兰砜点头大笑,但听见卓卓一路追寻不得,在雪原上放声大哭,他沉默了很久。
“解决了这儿的事情之后,我们去找卓卓吧。”靳岄说,“她若是想到大瑀来玩儿,我们就把她带过来好生照顾。”
贺兰砜心中难过消去几分,揽着靳岄的腰:“大哥真的没跟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他赞了我一句。”靳岄笑道,“他说,当日在烨台初见小将军,实在没料到你会跟砜儿有这般牵扯,我虽然不习惯也不喜欢,但砜儿中意,我便由他去。现在砜儿有这般本事,结交这么多朋友,可见你也还算不错。”
贺兰砜怒道:“只是不错?”他低头吻靳岄,补充说:“你分明是天底下第一好的人。”
两人小声说了两句话,在雪停的深夜里往家中走去。靳云英离开封狐城之后,她的家便无人打理。岑煅命人清理干净,让贺兰砜和靳岄住下。此时路上安静,只有遥远的街巷深处偶尔传来炮仗炸裂之声,是还留在封狐的小孩儿们趁夜玩闹。贺兰砜勾着靳岄手指,看见云层散净的天空中有三两盏天灯。此时风也小了,天灯稳稳往天顶升去,黑夜中仿佛闪动的星辰,与明月同争此夜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