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23)
又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孩子。他有靳明照那样的父亲,有岑静书那样的母亲,没有谁教过他软弱和服输。游君山有时候怀疑靳岄已经知道自己身份不单纯。但每每看见靳岄满脸喜色唤他“游大哥”,他又觉得这种怀疑是不能落实的。
闲聊之时,他抬头看见有两个人披着蓑衣从街上走来,抵达修心堂门口后,为首那人从怀中掏出了请柬。
游君山一下从车上跳下来,紧走几步,又惊又疑。
在方才那一瞥中,他分明看见此人眼中闪过碧翠般的光芒。
“恭迎西域苦炼门!”问天宗的人一声接一声地喊,“贵客到——”
西域苦炼门与问天宗有几分相似,都是以宗教为号集结信众,实则已经演化为江湖帮派。但苦炼门的人游君山曾经在金羌见过,那都是光脑袋的和尚,与眼前两人绝不相同。
雨太大了,看不真切,游君山又不敢过分靠近,他看着那两人进入了修心堂。他曾奉岑融之命调查过贺兰砜与贺兰金英,他对这对兄弟的相貌,不说极其熟悉,也是留下深刻印象的。那般长相气质,驰望原中是卓然众人——游君山紧紧攥住了剑柄。
假扮西域苦炼门来客的,正是贺兰砜和巴隆格尔。
苦炼门那两位红袍和尚已经被俩人打晕扔在角落,问天宗的人对西域宗派不甚了解,见二人一副异域长相,又有无法作伪的请柬,自然顺利通行。
修心堂中客人众多,闹嚷嚷的。大雨洗去了寿辰的欢庆气氛,红绸子吃沉了水,滴滴答答悬挂,完全没了气势。巴隆格尔在走廊上找了一处偏僻位置与贺兰砜坐下,左右都是避雨闲谈的人。
“远桑让我们潜入这地方接应她,可她没说怎么接应啊?”巴隆格尔用北戎话说。
“我说帮她杀人,她又不愿意,只说逃跑时需要我们协助。”贺兰砜说,“走一步是一步吧。”
有问天宗的人为他俩端来茶水点心,贺兰砜才吃了一口,便觉得太甜,心里又掠过“靳岄说不定会喜欢”的想法。
此时在修心堂正堂中,夏侯信正面对纱幔中空空如也的蒲席大发雷霆。
没人发现正堂里潜入了外人,也没人发现小孩消失。直到方才晚饭时间临近,有仆人过来送饭,才知道不仅小孩没了,那挂在墙上的宗主画像也没了。
“若不把他找回来,把画像找回来,我们都保不住!”夏侯信咬牙道,“蠢货!蠢货!!!”
众人唯唯诺诺,纷纷四散去寻找。此时明夜堂的两位客人在正堂外高声道:“夏侯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夏侯信脸色更糟,但知道这两人不好惹,又耳聪目明,只怕早已经听到了。他走出正堂,双方恭敬行礼后才开口:“怕是这寿辰中混进了贼人。”
“这样大胆?”明夜堂那两人浓眉一蹙,“此处可是问天宗地盘,又有夏侯大人坐镇,什么贼人敢闯?明夜堂愿为大人分忧,价钱好说、好说。”
夏侯信心中暗骂,面上堆笑:“明夜堂果然仗义,不过这是小事一桩,自有问天宗的人去解决。”
明夜堂的人又笑:“哎哟,对,我们倒忘了,这是问天宗的事情。只是方才见夏侯大人行色匆匆,还以为是夏侯大人家里有什么突发事件。”
两人虚道了些客套话,又笑吟吟地走了。夏侯信身后亲随低声道:“明夜堂鼻子倒是挺灵,小孩和画指不定就是他们偷走的!偷完了又来卖好……”
“闭嘴!”夏侯信低斥,“找去吧!”
他一整衣襟,又问:“那件事可都安排好了?”
亲随点头:“大人只要把小将军请到后院即可。”
夏侯信面色一冷:“注意你的称谓!”言罢大步离开。
***
虽然不见了问天宗宗主,但这消息没透出一丝端倪,寿辰热闹气氛并未稍减。靳岄与陈霜看了好几出好戏,心里仍记挂着问天宗宗主画像之事。
按照寿辰安排,问天宗宗主是会出现与众人见面的。虽说宗主半人半仙,凡人不可直面,但他方才听参加过往年寿辰的人说,寿辰当日,宗主一般都在修心堂正堂之中,隔着厚重纱幔与众人会面。待会面结束后,宗主离开,纱幔掀起,有幸之人便可看见宗主的画像,吸一口仙气。
靳岄一直忍笑,陈霜倒是发挥了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与身边几位富贾聊得口沫四溅。“若不是信了问天宗,见了宗主画像,我这癞痢是决计好不了的。”他言之凿凿,指着头顶,“看不出来吧?我去年还是个秃子,今年这头发,哎哟三天就得修一回,不然早长到腿上了。”
富贾们见陈霜面目英俊,黑发浓密丰厚,又惊又奇,纷纷问个不停。
席上茶点甜腻,但口感细软,入口即化,是靳岄喜欢的口味。靳岄吃喝得满足,扭头便看见夏侯信走来。
“小将军,你随我来。”夏侯信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今儿这寿辰出了点儿意外,宗主怕是被贼人掳走了。现在正四处寻找,你避一避吧。”
“夏侯大人,我所在之处已经是安全的内室,怎的还要再避?”靳岄问。他与陈霜进入修心堂后,并未和其他宾客同处一地。寻常宾客要在走廊上避雨,贵客则被请入室内安坐。外头大雨泼天,室内倒是干燥温暖。
“往后院去吧。”夏侯信说,“问天宗的人如今正在气头上,我想安排你走,但又不好与他们起冲突。”他相当惧怕问天宗似的,低声道:“去了后院,便可趁隙从后门离开。”
靳岄叫来陈霜,两人跟着夏侯信往后院走去。陈霜以眼神询问靳岄,靳岄示意他稍安勿躁。
一走入雨中,扑面便是凉风。陈霜撑着伞,给靳岄披上披风,戴好兜帽,几乎把他罩得严严实实。夏侯信不住地道歉,说是自己安排不妥当。
“夏侯大人言重了。”靳岄诚诚恳恳,“这是问天宗的事情,好端端一场寿宴,居然闹成这样……我身边有游君山,夏侯大人可知他身份?若需要我帮忙,大人一定一定要告诉我。子望自当倾尽全力。”
“小将军这话可折煞俺了!”夏侯信也诚诚恳恳,“我与小将军,说不得还有些过去的误会。小将军就如忠昭将军一般光明磊落,夏侯信钦佩敬重,你不怪我当年……我此番尽心尽力,那是应当的。你到了仙门,就是仙门的客人,我的客人。小将军再说什么帮忙,这让我如何自处?”
两人客客气气,你来我往。陈霜面无表情,只是撑伞。
很快便到了后院,后院不大,只一间小屋,里头站满了人。夏侯信让里头的人都出来,靳岄定睛一看,都是方才在戏台上唱戏的戏班子。
“大人,咱也想走啊,可咱一不能去前院,问天宗说只能呆在后院儿里,二又不得擅自离开,后门都被把守着。咱在这儿也就避避雨,咱什么都不做。”班主点头哈腰。
靳岄:“夏侯大人,无妨。”
夏侯信只得罢休。他先叮嘱班主好好照顾这位尊贵客人,又让靳岄在此处稍候片刻,他的亲随会过来带两人从后门离开。
等夏侯信离开,靳岄和陈霜对视一眼。
卖的什么药?陈霜无声道:只怕又有古怪。
靳岄只是笑,摇摇头。夏侯信把自己引到这里,当然不寻常。屋内都是生人,关了门,便似瓮中捉鳖一般,他和陈霜都是困兽。因此二人并不走入屋中,都在窄檐下站着,雨水飞溅,靳岄衣袍渐渐打湿。
若要害自己,这一招未免太不高明。这儿是问天宗的地盘,又是夏侯信所在的城池,若是自己在这儿没了,夏侯信和梁安崇拿什么跟岑融交代?
陈霜回头看去,房子里挤挤挨挨,或坐或站。“这些都是你的人?”他问班主。
“有几个不认识。”班主虚指了几个角落里打呵欠的男女,“说是来架秋千傀儡的,可这雨一直没停,架不起来。”
雨不仅没停,而且有越来越大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