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104)
盛鸿呆呆坐着,心乱如麻。墙头一阵风吹过,他无端端打了个冷颤,忙端起面前热茶一口灌下。
当夜,新文街常律寺门前,夜市正酣。卖梅子姜的,卖脂粉簪钗的,卖滴酥水晶鲙的,卖煎夹子的,应有尽有。各色杂嚼尽在摊上,小灯小火燃着,下夜休值的官兵、从烟花巷陌出来的人客,来来往往,也十分热闹。
将近三更,夜市渐渐寥落,摊贩收拾物什准备归家,打更老者从新文街北头慢吞吞走来。
常律寺门口右侧,鼓架上一面鸣冤鼓静静卧着。
打更老者走到杂嚼摊子前,与摊主聊了两句,肩膀忽然一冷,抬头朝常律寺门前看去。
门前不知何时飘飘摇地站着两个白衣人影,一个高,一个略矮,瘦削缥缈。
新文街上炭火刚消,白烟阵阵,那人影愈发看不分明。打更老者揉了揉眼睛,“呀”地叫出声:“没有脚!!!”
摊贩全都炸开了,叫着喊着,却不肯走,又怕又好奇地看。常律寺门前两条影子似是被风吹动,往鸣冤鼓飘了过去。矮的那人忽然伸出双手,嘭地拍在鼓面上,咿呀哭着跪下,鼓面便淌下两道血痕。高的那个抓起鼓槌,狠力一敲。
“咚——”
声音震耳欲聋,渐渐密集。长年在常律寺门口摆摊的人也从未听过这样巨大的响声。尖细哭声在密集鼓声间隙中传出,听得人心里发毛。打更老者吓得疯狂敲更鼓:“阎王状!有新鬼要告阎王状!!!”
常律寺内一片扰攘之声,大门缓缓开启。两条白色人影如羽毛一般轻,转眼便踏过鸣冤鼓,跳上屋舍飘走。
常律寺后门也恰在此时开启,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从中跌跌撞撞奔出,朝常律寺正门跑去。
“春明!”有人从后追出,“你别去!那不是你的事!”
青年跑到一半,便见头顶两个白色人影拂过,他又惊又骇,砰地撞在路边柱头上,跌了个狗吃屎。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很快便消失了。青年怔怔望着头顶黑天,直到那人影消失在屋舍尽头,他才捂着流血的鼻子从地上爬起,继续往前奔。
常律寺门口,官兵正围着那鸣冤鼓发愣。结实的牛皮大鼓用了几十年,竟在今夜被人生生敲裂。鼓面豁开一个大口子,能钻进人的脑袋,口子中放了一卷状纸,整面鼓鲜血淋漓。
青年气喘吁吁跑来,大喊:“出了什么事!”
“纪大人。”官兵忙作揖行礼,“这鼓……”
青年伸手要夺状纸,官兵立刻收起,赔笑道:“纪大人,您是刑部少司寇,这可是我们常律寺的案子,这,这不合适……”
青年不理,直接伸手夺过。状纸用血写成,字迹骇人。
打更老人被摊贩搀扶着,街面上聚集了不少夜行之人,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阎王状之事。所谓阎王状,是指由阎王护持而告的阳间诉状。新鬼下了阎王殿要向阎王申诉冤情,若冤情与阳间牵扯太大,怨气冲击阎王殿,阎王无法处理,只能将新鬼放回阳间,让他们在阳间伸冤诉苦,以压制怨恨之气。
“我许多年没见过阎王状了!”打更老人哆嗦着,“阎王书血状,人间行百鬼啊!”
常律寺少卿此时终于整理好衣装出门,先命官兵赶走百姓,又问拿着状纸的青年:“常律寺的事情你也管,真是多事。你方才见到那鬼影子了?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实是鬼影,不声不响,没脚没影子,迎面朝俺撞过来,穿身而过,俺五脏六腑现在都是凉的。”青年鼻中蜿蜒流下两条血迹,草草一擦,亮出状纸,“这是杨松儿夫妻冤魂不散,来常律寺告阎王状了。”
常律寺少卿怒极反笑:“纪春明!你喝酒喝糊涂了是吧!”
他抓过状纸往常律寺里走,青年跟在后头,被官兵拦着。
“我是刑部少司寇!你们怎敢拦我!”青年又冲里头大喊,“卫岩!卫岩你别走!这案子如今告到常律寺来了,你还敢拖延不查……”
常律寺少卿大步回头,捂着他的嘴,把他拖进了常律寺里。
第二日,杨松儿一家含冤枉死、新鬼回阳到常律寺告阎王状的事情,传遍梁京内外两城。
自碧山盟签订以来,梁京城内再没有过什么值得大谈特谈的事情。百姓对割让列星江以北全境之事心怀怨气,碧山城订盟当日不少碧山文人烈士以死殉国,更是激起大瑀百姓愤怒。如今好不容易碰上这样一件令官府犯难之事,百姓议论纷纷,从杨松儿一家被放贷之人杀死,再到官府姑息养奸,甚至谈论到朝廷被奸臣把弄,皇帝昏庸无能,云云不足。
这一日,靳岄与陈霜出门去寻瑶二姐,想看鹿头补得如何。两人绕路往新文街走去,还未到街口,便看见常律寺门口堵着一大群人。都是布衣百姓,七嘴八舌地嚷嚷。
靳岄袖手立在一旁,海棠树新生许多嫩芽,春日阳光热烈,叶片枝子的阴影落在他头脸上,黑眼睛滚动闪光,良久后才笑道:“你和岳莲楼前几日这一出戏演得不错。”
陈霜低头认真道:“谬赞、谬赞。”
常律寺少卿卫岩此时正在门口竭力安抚群情激奋的百姓。无奈他只有一张嘴,怎么都说不过来。
“为杨松儿伸冤!伸冤!伸冤!”
“放贷便放贷,杀人是怎么回事!杀人就要偿命!”
“梁京府不管,现在常律寺也不管么!”有人大喊,“哪怕告到御史台,咱也要给杨松儿一家鸣冤!天子脚下,竟没有王法了!”
靳岄认得这声音,是当日在酒馆里与人争吵的大汉之一。
“常叔,明夜堂梁京分堂的厨子,嗓门极大。”陈霜说。
人群中另有一位汉子喊话:“你是当官儿的,今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不走了!不走了!!!”
陈霜:“分堂养马的刘大勇,一手乾坤棍,威震明夜堂。”
靳岄笑了:“我也记得他。这俩人酒馆吵架吵得热闹,如今煽风点火也是能手。”
两人也不走,只远远看着。未几,新文街另一头行来几匹高头大马,为首的那位赫然就是岑融。
新文街完全无法通行,岑融便下马到常律寺门口询问。把事情问清楚之后,他浓眉一蹙,大步跨上常律寺台阶。卫岩忙举手行礼,岑融面对眼前百姓,沉沉开口。
“我乃三皇子岑融。”他一开口表明身份,众人便齐齐哑声,许多人立刻露出畏惧之色,开始往后退,“杨松儿一案我有所耳闻。此案疑点重重,确有冤屈之处。重查需要时间,但我岑融向诸位保证,此案定必重启、重查、重审、重判。有冤洗冤,有苦诉苦,常律寺也好,梁京府也好,全都不得懈怠,定必查个水落石出!”
远处,陈霜又问:“三皇子这戏如何?”
靳岄低笑:“比你和岳莲楼还要好。”
常律寺门口,刘大勇率先喊出“三皇子英明”,很快众人随之呼喊,声音震天。卫岩脸色难堪,似笑非笑。
“一切均在小将军预料之中。”陈霜问,“接下来便看盛鸿与盛可亮那头如何反应了。”
岑融在常律寺亮相并允诺重查杨松儿一案很快传遍朝堂。这是公然地落常律寺与盛可亮的面子,朝廷中人纷纷看戏,但盛可亮这边的人,无不勃然大怒。
“此案常律寺已经查明封卷,刑部和御史台定案无误,如今横生枝节,这不是扇我们耳光么?”刑部文书急恼,“他说重查就重查,这不是乱来么!”
“手也伸得忒长了。”有人低声道。
刑部会堂中都是盛可亮的人,只有侍郎纪春明出言反驳。
“既然有冤情,重查才是正事。”他说,“三皇子出面,事情便更加方便。”
盛可亮冷冷一瞥,问道:“听闻你那日在常律寺?”
“我与卫岩是好友,去寻他喝酒来着。”纪春明道,“喝得正酣,便听见常律寺外头鼓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