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旻开口,似乎在对着窗外虚无的黑暗,声音有点颓然:“我知道你还在生气。”
金不戮仍旧不着一词。
他又说:“我的确是想让你吃些肉,因为好得快。但也承认,诚心恶作剧更多。这次……是我不对。”
最后一句,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是从马车上以来的纠结得到解脱。
表面温文儒软,内里心如深渊的温少侠,居然道歉了。
金不戮听出那声音里的真,和一些些的紧张与自我放弃。望向半开的窗户,夜灯摇曳于窗纸之上,仍旧莫测万端。
温旻轻声呼吸,似乎在等待回应。
最后金不戮说:“算了。”
温旻背影一僵,连声音都没了。以为这是个彻底的放逐。
金不戮动了动身体,但仍旧望着半扇窗户。娓娓说:“从八岁起,我爹便开始生病。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开始看着郎中进进出出,后来看着僧道进进出出。到最后,谁也不来了。我没有办法,烧香祈福,求神佛庇佑他老去得慢一些。十岁生辰,我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在佛前许愿,吃素三年,换我爹好转。只要他身体一好,我便出家常伴青灯古佛,为他老人家祈福。”
温旻身体动了动,似乎忍耐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你居然信这些。”
金不戮自嘲一笑:“是啊,老金家都信。不仅信,而且今年十月,就满三年了呢。”
现在八月下旬,距十月生辰只剩两月。
整整三年,少年人内心认定的坚持,没有办法的办法。被毁后愤怒得彻底。没有谁会怪罪这样的理由。
温旻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所以你异常愤怒。”
金不戮又笑了:“我开始真的好生气。如你所说,想揍你一顿、骂你一通。可是打你骂你又有什么用?到后来病了一场,也想通了。一切自有因果,我坚持茹素不成,可能也是一个果。之前种了不知道什么因,就算是天命吧。而我为此动了嗔恚,陷入了另一种执着,又造了新业。打了维摩宗的人,还嫌没给老金家添乱么?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善人。”
温旻还是一如沉默。背影和昏黄灯光几乎混为一体,显得模糊。
金不戮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把被子盖好。
温旻便没有再转过来。
临到即将睡着的时候,金不戮又说了一遍:“我真的没有生气了。不为金家堡,不为维摩宗,也不为明月山庄。就是不生你的气了。”
见温旻没有反应,他终于又揶揄起来:“你可是说过要负责我终身大事的。打算找个借口不认了?”
“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温旻接得异常迅速坚定。
第二天起来小七进门,看见金不戮已经帮温旻洗漱完毕,吃过早饭,牵着他的手正要往出走。要去院子里桂花树下转转。
小七嘿嘿一笑,飞奔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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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猜得不错。
黄昏,客栈前来了另外一辆马车。里面跳下来五名少年。加上温旻和小七,不算之前在杭州帮忙的当地好手,魔宗弟子已齐。
终于逃离明月山庄的“魔爪”。大家欢欢喜喜吃过团圆饭,翌日早晨正式集结车队北行回程。
一路千流堂送止,又有新帮会轮番来接力。全程都有精致素菜和蒸鱼、豉鱼等各种结合当地口味的鱼鲜。照顾无微不至,殷勤到底。
到了幽州地界换上了正宗的维摩宗弟子接应。清一色玄衣赤腰带,迎接温旻不再殷勤,却更周到严谨。对答不时用切口交流,金不戮已经不能听的太懂。
车队一路驶过居庸关,温旻和小七等弟子也换上了一样的玄色衣衫。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温旻本就话不多,现下敛起面容。虽然不见眼神,但抿住的薄薄双唇衬着玉样面色,让原本稚嫩的面孔,似隐隐照了寒霜。
金不戮的心也跳了起来。
就要到维摩宗了么?
百年魔宗,千年基业——人人都说维摩宗实力雄厚,可绵延千年。今次竟然能得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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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氲的雾气绵延萦绕。似一双手,抚过几案,抚过窗棂。
月夜,无灯。
清冷的月光折进来,未被窗外华灯灯夺去光彩。穿透层层雾气,停在一张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庞上。
玄衣白腰带,无兵刃,无架子。孤身会面,是对清冷月光下客人可见的最大的诚意。
“后续就拜托了。”他说,半眯着眼睛,不知在看对面,还是在看这一团氤氲的雾气。
案对面客人三位,一坐两站。正中间坐着的,慵懒地瘫在椅背上,嘴角一掀:“客气。我想没有人会拒绝白花花的银子。所以拜托我们,不如谢银子。”
他也笑了:“天下的银子是赚不完的。可这赚不完的银子,只能流进最有本事的人的口袋里。”
客人赞同并补充:“有本事不难。有本事到独步天下,却不容易。”
对面的人的确足可以称之为独步天下。所以他不打算否认,又吸了一口水烟,吐出袅袅雾气。七彩宝石的水烟筒映射月光,雾气中比月光更有华彩。
说完了生意,他打算问点别的:“三位自西北南下,不知是否见到异样?”
对面坐着的人哦了一声:“什么算是异样?”
“我在找一个人。”他说。
客人点头:“听说了。什么样的人?”
他看向窗外:“少年。十三岁,下巴有伤,右腿不便。可能手臂上也有伤。还可能,旁边跟着一个同龄人。”
对面的人接受了这份拜托,当真用心思考起来。忽然坐直了身体:“你说右腿不便的少年?”
与此同时,左下首站着的人目光倏忽一闪,后又快速隐匿起来。
“我倒是见过一个。”坐着的客人又笑起来,“但不知是不是你找的。”
他捏着水烟的手顿了一下。雾气遮掩,没人看到,已经握紧。
第16章 15. 乱派发
会谈结束,三条影子闪出。
这是一爿层叠了五进的院子。红灯彩带,香气摇曳。
他们转过影壁,曲曲折折绕过三座二层阁楼,穿过玲珑池塘,绕过空灵假山。丝竹声隐隐地由远及近,直到跨过一座月亮门,来到前院。
豁然开朗。嬉笑与喧哗声正式传来。
乌瓦粉墙,点红倚翠。笑声传出了几条街,掩在为博一笑豪掷千金的人们当中,也就没有谁显得特别了。
姑苏的温柔,是渗透在千里江南的标记。
这里是一座勾栏院。
到了勾栏院的宽阔地,为首的人这才挥挥衣袖,又闻闻前襟:“小烟鬼。我这袍子都是烟气!新袍子!”
被叫做烟鬼的却仍旧坐在繁华之后的黑暗里,不知、也不在意送走的客人如何评价。一口一口让烟气进了胸口,绕一圈,随白雾带走些什么。直到一筒吸完,长长吁了口气。
“拿刀来。”他说。
黑暗中有弯刀递过。他握着刀柄凝视,思绪早过千山。
刀出之时,衬着月光,泓泓如秋水凝炼。
寒气中,冷峻的面容镀上霜雪。半眯的眼睛豁然睁开,月光下如冷电的眸色,是属于爨莫扬的锐利。
要找的人有了消息,接下来便是去接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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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台山之上。金不戮心惊肉跳地等待医治。
江湖第一名医木清风——号称“寒山追魂”。被魔宗请入小五台山中,一直奉为座上宾。虽然不是维摩宗麾下,但一直得照顾,总要有个报答。因此也成为魔宗实际上的关门御医。
木先生浸心医学学,曾被夸赞没有救不了的人。想来应该是“华佗仇”万品楼柳万里最讨厌的人。
金不戮坚信,这样的名气怎么说也要有几十岁。
所以不相信对方是个十岁左右的小胖丫头。
一方小院,疏黄菊花摇曳。
点点黄星之间,一个小胖妹煞有介事给金不戮把脉。一双肉嘟嘟的手,先把过左手,又把过右手。最后还让金不戮身出舌头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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