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了。
虎伯冲旁边使个眼色,让下人们更安静些。转身回去拿了一方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金不戮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下颏淡淡伤痕,昭示一个多月间不平静的过往。
虎伯望着那伤疤,轻叹了一声。
金不戮骤然直起身体,瞪住面前的人,手警惕地摸在后腰的三棱刺上。
见是虎伯,又松了一口气,瘫回椅背。
虎伯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毯子:“吵到少爷了,对不住。”
金不戮摇摇头。忽而又抬起头来:“我方才做梦了么?”
虎伯认真想想:“看不出来。”
金不戮又问:“我可曾说过梦话?”
虎伯一笑:“未曾。”
金不戮还不放松:“我从小到大,可有说梦话的毛病?”
虎伯想了想:“早前有过几次。少爷生病时,如果又赶上心里不痛快,便会……”
“便会如何?”金不戮眼里满是紧张。
“便会喊夫人。声音不大。现在随着少爷长大,已经不多见了。”
“我可还曾说别的?比如……比如因何事不痛快。”
“不会。”虎伯认真看住他,“少爷,你这一路上生病了么?还是谁听到了什么?”
金不戮似乎是松了口气。抿住嘴唇,眼中有一丝情绪闪过。
马上,他便垂下眼睛,站起身。捞过拐杖,回到舱内去。
舱内按照他的习惯,布置了书架和桌椅。
指尖在一册一册书脊上划过。最终抽出一本厚厚的经书,写着《楞严咒》。
他一页一页翻着经咒,视线全聚集在书页上,不着一词。
书页翻动,船侧光线不定行踪。
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我应该多读读的,可保持头脑清明,内心平静。”
也许,便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在梦中乱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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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右舷有破浪声响。
一抹黑色的鳍倏忽一闪。接着,似有剑锋探出青色海面,如刀破绸缎。
满船的人都欢呼起来。
金不戮出舱的时候,有条影子跃入海中。
十月中的海,暖里透着寒。汪洋千里不着边际,人之渺小如若蜉蝣。
可那人就敢。
他举着长长的鱼枪,对着那抹鳍上下翻腾起来。鱼逐浪走,人踏浪尖。海是他的主场。
忽然之间,他随鱼一起沉如海底。翻上一串泡沫不见踪迹。
船上的人反而更大声地欢呼。
这期间船帆没落下,船兀自快行着。
金不戮往前走了走,神情里有些焦急。正要说些什么,就见海面又有剧烈波动。
一条白线划破了海面,腾起一朵巨大的水花。水花中飞出一条身影,如矫捷的苍鹰,落在甲板上。扛着条比他还长了一倍的箭鱼。
啪地一甩,巨大鱼身在甲板上跳动,拍打尾鳍。
雷般欢呼。
那是个十七八的年轻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阳光,又有一抹不相称的狠戾。赤裸的上身线条精悍。疤痕交错,是久经年月的痕迹。
背后纹着一只雄鹰,似翱飞于青空之上。小腹有一道疤,颜色尚浅,是两月左右的新伤。
他笑得有些孩子气:“箭鱼稀罕,抓来给少爷瞅瞅呀。”
金不戮赶忙走过去:“阿鹰,你伤刚好不久,何必为逗我开心无畏冒险。”
阿鹰哈哈大笑:“少爷果然说话啦!今天的海,这船速,还难不到我。”
金不戮盯着他穿好衣服,才蹲下来看着那不断翻腾的箭鱼。伸手在它光滑粘腻的身体上摸了摸,那鱼甩过长长前吻,就要来给他一下子。
阿鹰蹲在他身边:“我是拿着枪下去的,但想到少爷不喜欢伤生,一枪没刺。一会儿便放回海里去。”
听到“伤生”两个字,金不戮眸光强烈地抖了抖。摸在鱼上的手也僵住了。
阿鹰立刻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向虎伯,吐了吐舌头。
虎伯沉着脸冲他挥挥手,自己蹲过去:“少爷,前面不远就到温州港了。不如进城补给,我们也歇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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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急在十月下旬赶回家,金不戮不想中途停留。但虎伯见他精神太差,硬是说服在温州停靠一晚。
金不戮胃口一般,吃了碗素三鲜的馄饨。听说早上有糯米饭好吃,可惜是荤油拌的,便也不再多问。
借着饭后闲步的功夫,在城中逛了一番。也未坐轿,拄着拐杖由虎伯陪伴,慢慢行走。
温州富庶繁华。灯火阑珊于深处闪烁,仿佛一个梦,又像一戳便破的浮沫水泡。
有小贩挑着小食走街串巷。小姑娘捧着鲜花叫卖。也有大酒楼人声鼎沸,越到夜间越迎来高潮。
梦之边缘,柳梢之上,月轮升起。
金不戮豁然想起两月前的月白楼。
月下的孤山。以及月下深沉的西湖。
墨一样的西湖,墨一样的湖底。孤魂一样的半柄梅尘剑。
忽然,他肩膀被剧烈碰撞了一下,原来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别人身上。慌忙颔首致歉,却被猛推了一把。
对方是个醉汉,狠狠瞪住他,脏话骂了一箩筐。漫天酒气。
醉汉身后还跟着三人,酒意三分,嘲弄倒有十二分。
虎伯不声不响绕到前方,拳已提起。金不戮拉着他走开了。
“不长眼的小瘸子”,这等咒骂落在后方。
虎伯见他金不戮有些失神,心思根本不在这条街上。也不多纠缠。扶着他快速离开。
远走几步,听得身后一阵尖叫。裹着嘈杂怒骂和翻腾。似乎是那卖花的小姑娘。
金不戮反而停下了脚步。
第32章 31. 有错没错?
金不戮没回头。背对着听了听那嘈杂之声。
小姑娘的鲜花洒了。摊贩的热水泼了。锅碗瓢盆落了一地。最后传来那声尖叫,是小姑娘被扯住头发,拖进了暗巷子里。
拖行的速度太快,不及围观的人聚拢完全,叫喊声一如干涸的水迹,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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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不黑风不高,却仍有幕天席地的恶。
四个男人围住了小姑娘,为首的对她狠锤了一拳。叫喊的声音顿见微弱。
他要打得这姑娘无力动弹,成就最便宜的兽行。
就在他又要踢上一脚时,背后传来了笃笃的声音。紧接着,他狠狠挨了一下子。
他大怒,转过头,看到一大汉跟着一少年,少年瘸着腿。
刚才撞了自己的那对。
少年冷着眼看他,没什么表情。大汉的身姿看不清楚。
因为带头的这人已经扑倒,脸着地被踩住。他艰难地去看身边同伴,无一不被人打倒在地,哭喊做一团。
那少年站定,双手叠在拐杖上,黑夜之下,身体挺立如标枪。
“你很喜欢欺负人?”少年的声音铿锵,带着寒气。
他色厉内荏地喊:“管你鸟事!”
少年点点头,表示听到:“你欺负她,是觉得自己比她厉害?”
小姑娘兀自呻吟,站不起身。
少年继续道:“看来是这样的了。不觉得她比你厉害,怎会冲她挥拳头?比如现在,你便并未对我挥拳头。”
不,他想挥,可那狰狞大汉的鞋底踏着他的脸。
冷风吹来,酒醒一半。他发现了形势的诡异。少年一瘸一拐走到跟前,神情还是那般冷静,手里却多了把家伙。
“现在我也比你厉害了。不如,我也对你做做我喜欢的事吧。”少年的声音不大,却似修罗道来。手里捏着的利器反射月光,是柄三棱刺。
明光一闪,他痛彻心扉地尖叫——
先是一凉,然后一热,液体从右侧脸颊汩汩涌出。耳朵不翼而飞。
“虎伯。”那少年认真地说,“我不要这四个人的命。只要他们没法再祸害姑娘们。”
江南的风卷起温柔寒凉的水汽。没有人会嗅到阴暗处原始的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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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伯从巷子里出来的速度极快。金不戮刚站定,他已跟上。手里提着个布包,有叶尖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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