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师兄当年为了让人背他半年,示弱装病。
旻儿开始装瞎之初,却还没有冬腊试炼定夺姑苏人选之事。他这番伪装,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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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长亭之外。
金不戮望望东方。云翻如海涌,新生的日头一点一点跃出人间。
朝阳之下,爨莫扬迎风而立。
萧兰卿望向他的目光,似望向天神。出了一阵神,笑了:“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坏了表姑丈一门喜事。”
爨莫扬拱手求饶:“对不住了。我既对景大小姐无意,便不必两厢伤害。可能她也早将我当个笑话忘了吧。”
萧兰卿斜睨着他:“当个笑话?爨少庄主为救兄弟孤身上小五台山,对陌生人仗义解囊豪情万丈,早已扬名于江湖。若对你无心之人,怎会生气落泪,以千金之身亲去勾栏让你指认真爱。”
爨莫扬低头一笑,再抬起已恢复豪情:“除了济南,你我在何处还可再见?”
萧兰卿眸子里有光:“还想见我?”
爨莫扬挑眉:“你我一见如故,为何不想见你。”
“既然爨少庄主有意参加姑苏论道的小坛,明年你我便在那里相逢吧。”
爨莫扬毅然点头。眼里一瞬惜别,已转为干脆利落的决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便在这里别过。兰卿,请留步。”
而后,搀扶金不戮上了车,自己也一跃而上。消失在车轮扬起的飞尘之中。
萧兰卿没随他继续前行。却也未返身回程。凝神望着六驾马车渐行渐远,成为豆影。
尘埃渐起,漫天扬起黄沙。可他却似能透过黄沙雾霭,仍旧看到那六驾马车。清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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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山庄的车队自济南一路南行,到了运河渡口便改行水道。
这日来到镇江渡口。
一艘两层客船停靠岸边。收了帆。可见桅杆乌哑光泽,船身刻纹低调讲究。
一名高大挺拔的汉子站在船头张望。见到爨氏船来,远远地便拱起手。船里已有其他下人得到消息,全都走出舱来,列队站好。
金不戮自爨莫扬的船上走出,远远地望向这艘船,挥挥手。
第31章 30. 独行海上
爨莫扬亲自将金不戮送到金家堡的船上。
留宿一晚,彻夜长谈。却仍是免不了就此分别。
他站在甲板上,望着金不戮,紧紧握着他的肩膀。往日锐气盈盈的眸子,渐渐涌上一层蒙蒙细雾。
这一程经了风雨。失了亲人,折了将,撒过谎,共患难……回首一望,惊涛骇浪打芭蕉。
南宁州出来不过两个多月,却抵二十年。
一眼经年的路上彼此相伴,转眼却要分别。
金不戮咬着嘴唇,肩膀颤抖,双眼泪光闪动。
他垂下眼帘,遮住漩涡般复杂的眸光。
爨莫扬眼中的光,他懂。可他自己胸中的石头,说不出,道不了。一点一点压下,气便憋在胸口。唯有咬紧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最后还是先一揖,掰开爨莫扬的手,头也不回转身入舱了。
来迎接的大汉也冲爨莫扬一揖。抬起头,是一张狰狞的脸。
轮廓是英挺的轮廓。但一只眼睛戴着皮罩,想是已经盲了。半边脸凹凸纵横,疤痕虬结。另半张脸唯有一道刀疤,从脑门至脖颈,随年月泛成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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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脸大汉目送爨氏船队逆流西向而去,转身回了船舱。
金不戮正在舱内怔怔地站着,脸色青白。见到他进来,喊了声:“虎伯。”双手捂住了脸,缓缓蹲下身去。
不似在爨莫扬面前的天真活泼,也不似在温旻面前的隐忍和戏谑。而今的金不戮,脆弱如一张纸。水淋过,火烤过,一吹便碎。
虎伯狰狞面容浮上慈爱与疼惜,抚着他的后背:“少爷,你太累了。”
金不戮示意他打住。过了片刻扬起脸,面色依然苍白,但神情已恢复倔强:“明年的姑苏论道,讲武试艺小坛,莫扬哥向魔宗下了战书。”
虎伯道:“此事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魔宗到姑苏赴约,正好可借天下豪杰和皇权的手,将其踩在脚下——少爷做得很好。”
金不戮似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轻轻颤抖,话语里带着些恨然:“哪里好了。”
虎伯深深看住他,道:“少爷莫要再多想了。早些休息吧。”
金不戮问:“师父是怎么说的?”
虎伯道:“方才的话,便是先生说的。”
他看了看金不戮惨然不信的面色,又道:“先生还说,少爷还小,如果觉得辛苦,来年便不要去姑苏了。”
金不戮脸上再次显现出那种不胜风霜的脆弱,和并不协调的决然:“牺牲已然如此之多,我责无旁贷。怎能说算了就算了……”
虎伯望了望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叹了口气,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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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台山东峰,山门内里不远,有个弟子驿站。
小弟子们的普通信件和包裹,都经此处收发。
驿站里,小七一手抱着个麻皮包裹,另一手举起刚收到的家书,认真读着。
他将信举得很高。自己仰起头,从下往上看。信纸透着光,他的眼中闪着光。喜悦无比。
家书一封关山万里,配得上这份闪着光的喜悦。
包裹甚大,他那不长的小胳膊,一只手根本勒不住。不得不看到一半停下,往上提了一下包裹。
放下信,第一眼就看到温旻,正站在不远处。拄着根探路杖,似乎站了很久。
“旻师兄?!你怎么来了!”
小七惊得差点扔了包裹。跑过去扶他。一边跑,一边不时将包裹提起来。
温旻背过身去。
小七对着他的后背,转着大眼睛,冒险做了个可能伤人判断:“你来,你来……等信啊?”
到信件包裹认领处,只能等信和包裹。
但,旻师兄有信可等?
温旻是个没家的孩子。
他长在小五台山。
别人收到家书,两行清泪。逢年过节收到食物衣衫,马上开吃、换上。
他本就安静。每当此时,都默默离开,悄无声息。
——没有家,便不会有人给他写信寄包裹。
所以温旻从来不等信。
小七是云州名宿漆家的小公子。十月入冬,漆夫人寄来新棉衣。还有十斤糖枣、二十包柿饼,外加一大袋麻糖,及零食玩具若干。让师兄弟们分吃玩耍。
他从背后拽拽温旻的袖子:“我娘给你也做了一件棉衣。我写信跟她说了,今年旻师兄长得好高,她特意把你的棉衣做大了许多。不知合不合身,回去试试呀。”
温旻回过头,脸上有暖色:“谢谢漆婶婶。”
“回主峰?还是去问问有没有你的包裹信件?”
温旻笑了笑:“逗你的。想你了,见不着你,来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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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的海上。
船沿江出海,鼓了帆,南行似箭。
金家的船头,甲板上支了藤椅。金不戮坐在椅上,窝进深深椅背,望着滚滚海波。
海波泛着金光,间有白浪翻腾,与天边云接一色。他定定望着远处,不知想些什么。
虎伯刀剑般锐利的目光向四周海面张望。确认并无异常,收回视线,转而关切地望向金不戮。
打懂事来,这孩子便喜欢如此静坐。神情坚强,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小时候他还会哭,会生气,会不明白。可不知从哪天起,他便学会了收回所有情绪。纵然心中波澜万状,却只面无表情坐着。
有时,长大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金不戮的模样,像金泰更多。肤色略带小麦的金,五官精致柔和却坚强,不说话时有种沉默的力量。唯有眼睛像母亲,星般明亮,睫毛长长,容易透露出脆弱。
他知道了这一点后,便有意在心神紊乱时垂着眼睛,或定定望着一个方向,不做多言。
而今这双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最终没再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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