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楚常欢来到厨房,舀了一瓢清水倒入几只碗里,用煮沸、投放米粒及草木灰等法子测验了活水,均未查出异样。
他随后便将此事告知于康谦,康谦闻言,即刻命令衙署的差役前往城中各家各户取水测验,毫无疑问,引入城内的活水并无毒性,皆可食用。
乱世之中最忌谣言,倘若百姓自先恐慌,则民心溃散,于作战极为不利。
是故康谦火急火燎地颁布了告示,旨在详叙饮水无毒,用以安抚民心。
从府衙回来天已黑尽,楚常欢形色憔悴,身心俱疲,途经东苑时瞧见客房内灯火通明,他愣怔了片刻,疾步走将过去,推门时不禁唤道:“明鹤,你回……”
话犹未落,见是一名侍婢在除尘扫洒,便止了声,退至屋外。
回到寝室梳洗后,楚常欢便陪着晚晚一同熟睡了,四更时为梦魇所困,惊醒了耳房里的姜芜,姜芜掌灯而来,担忧道:“王妃,您又做噩梦了?”
楚常欢冷汗如瀑,喘息不止,视线凝向窗外,问道:“几时了?”
“四更的梆子刚敲响,还早着呢。”姜芜替他揩掉汗水,道,“奴婢去烧水,给您洗一洗。”
“不必了。”楚常欢叫住她,又问道,“外头情况如何了?”
姜芜知道他问的什么,如实回答道:“王爷今天依然没有回府。听梁安说,入夜时夏军企图在火箭的攻势下攀梯登城,幸有王爷坚守,方令敌人撤退,然而将士们却死伤惨重……”
楚常欢道:“他们到底还有多少火油和硫磺?”
“攻了这些天,奴婢估摸着远不止一船的量。李大人也尝试过摧毁夏军的硫磺和火油,可夏军早有防备,未能得手。”姜芜咬牙道,“梁安还说,王爷派了好几波先锋自北、东、南三门出发请援,但都被夏军射杀了。”
无法送出援书,兰州城里的邺军便与困兽无异,长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见楚常欢面色煞白,姜芜不禁嘟哝:“王妃那日就不该回来……”
楚常欢喃喃道:“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姜芜皱紧眉头,颇为不解:“这是何意?”
楚常欢轻笑了一声:“天意。”
第92章
兰州城四面楚歌, 梁誉坚守多日,未敢有任何懈怠,纵然夏军没日没夜地攻城, 也难以踏破防线, 踏入城池。
然时耗一久,粮草自当用尽,比之民心溃散,他更害怕的是军心动摇。
这天梁誉乍然回府,整个人疲态尽显,面上青髯胡茬浮现,仿佛苍老了十来岁。
楚常欢见之如此,心下一凛, 忙放下手中的物什迎了上去:“王爷,你……”
梁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忽而抬手摸了摸他的面颊,嘶哑着嗓音唤道:“常欢。”
楚常欢被他的声音骇了一跳:“王爷这是怎么了?我、我去给你斟茶。”
梁誉本想叫住他, 可指尖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转瞬便已滑走。
未几,楚常欢捧一杯温茶递与他,梁誉接过, 却未饮下。楚常欢见他目光晦暗, 瞳底布满了血丝, 不禁心生怜悯:“外头情况如何了?”
梁誉道:“粮草将尽,不管我尝试何种法子, 都无法送出援书,至于还能撑多久,但凭天意罢。”
楚常欢双眉轻轻一皱:“野利良褀这是打算把我们困死在城内?”
“困死?你把他想得太仁慈了。”梁誉道, “如今兵卒出不去,百姓亦逃不掉,一旦邺军战败,野利良褀必将挥军入城,大开杀戒。”
闻及此言,楚常欢顿觉毛骨悚然,颤声道:“他要……屠城?”
梁誉疲惫地闭了闭眼:“我杀他一子,他便以数千名无辜的兰州百姓做陪葬。”
楚常欢忽地想起了那些谣言,忙对他道:“此事与你无关,即便野利玄不死,天都王也不会轻易罢休。自太-祖皇帝以来,本朝与大夏的交锋就未停止过,河西之苦已有百年,纵然领兵的人不是你,这场战役也无从避免。”
微顿须臾,他握住梁誉的手,温声道,“靖岩,你困了,睡一觉罢。”
梁誉身心俱疲,整个人无力地倚在他的肩头,央求道:“王妃,你陪陪我。”
楚常欢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连日来的防守几乎耗尽了梁誉的精力,甫一沾上被褥,他便沉沉入眠了,待他熟睡后,楚常欢小心翼翼掰开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而后起身下了床,蹑手蹑脚行出屋外,唤来姜芜:“上回买药的钱还剩多少?”
姜芜掰着手指估算一番,道:“还有七十三两白银。”
“七十三两……那也不够啊……”楚常欢喃喃自语,旋即又问,“府上还有多少余粮?”
姜芜道:“奴婢去问问李叔。”
不多时,姜芜去而复返,对他道:“李叔说府上还有六十石米,三十二石面。”
楚常欢思忖良久方道:“我去寻些值钱的物什拿去典当,再从市集买些粮食救济守城的将士。”
姜芜并未言语,默默退了出去。
梁誉仍在熟睡,楚常欢将屋内的珍宝器皿逐一包裹妥善,甚至连压箱底的几件苏绣裙裳也一并拾掇在内。
少顷,姜芜用巾帕捧着一堆碎银和几张银票折回,放在了桌案上:“奴婢存了些体几钱,也能换不少粮食。”
楚常欢愣了一瞬,正欲拒绝,却听她又道,“事关兰州存亡,奴婢一个妇道人家,虽上不了战场,但好歹也能出份微薄之力,倘若兰州没了,这些钱最终还会被蛮夷洗劫殆尽,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楚常欢顿了顿,语重心长道:“谢谢你。”
姜芜愣了愣,连连摆手:“奴婢怎担得起王妃的谢意,可别折煞了奴婢!”
楚常欢不与他辩驳,低语道:“王爷还在歇息,莫要惊扰了他,咱们去市集罢。”
主仆二人将财物典当,迅速前往东市的米行询价。
西北之地以面食为主,江南水乡的米粮运输至此耗时耗力,成本格外昂贵,中原售价六百文一石的精米,河西则需一贯钱,而今又逢战乱,商人重利,坐地起价,一石米竟售卖至两贯钱,面粉相较精米则更为昂贵。
楚常欢接连跑了几家米行,粮食的价格大差不差,至“陈记米行”时,姜芜忍无可忍,指着掌柜怒骂道:“你们这群唯利是图的小人,眼见兰州城就要失守了,你们非但无所作为,反而趁机赚起了国难钱,良心何在?!”
“良心?”掌柜冷笑,“这个世道要是讲良心,哪会让我们这些无辜百姓在城中等死?”
楚常欢道:“掌柜若肯低价售我些米面,让守城的将士们饱腹,定能解决当下之危机。”
掌柜的嗓门儿引来了不少行人驻足围观,掌柜索性清了清嗓,趾高气昂道:“少说些家国大义之言,若不是梁王杀死了小王爷野利玄,天都王又何至于拿兰州城的百姓做陪葬!咱们被困在这里等死,梁誉乃罪魁祸首,我为何要低价卖你米粮!”
“战场杀敌,天经地义,难道这也是梁王的过错?”楚常欢拧眉,语调骤然变得冷肃,“尔等久居河西,野利良褀之名声人尽皆知,莫非你以为梁王不取其子性命,他便会放弃南攻的机会?”
见掌柜不语,楚常欢又道,“我朝与大夏交战已有百年之久,西北从未有过安宁之日,如今将士们竭力守护兰州,旨在阻止蛮夷攻破河西入主中原!眼下你我皆困于城内,纵想逃亡也无路可去,一旦出了城门,必将被夏军的铁蹄踏成肉泥,尸骨无存。梁王英勇,相信他定能解决兰州的困境,护众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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