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顾明鹤自衙署归来,刚迈进屋内, 就嗅到一股清甜的奶香味儿,见他在哄孩子,微有些不悦,走近了问道:“欢欢,你给孩子喂奶了?”
楚常欢一面裹紧包被一面应道:“没有。”
顾明鹤瞥向啼哭不止的婴儿,顿觉心烦气躁,遂唤来侍婢,淡声吩咐:“把小公子抱走。”
楚常欢闪身挡在摇篮前,疑惑道:“为什么不让我多陪陪他?”
顾明鹤道:“孩子尚小,并不记事,你现在陪他也无法增进感情。”
楚常欢被他的冷漠无情所震愕,愣了好几息才开口:“明鹤,你怎能……”
顾明鹤一改方才的淡然,握住他的手,款语温言地道:“你产后体弱,应仔细修养,待调好身子之后再照顾他也不迟。”
楚常欢执拗道:“可我不想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
骨肉分离……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明鹤下颌微动,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楚常欢并不理会他的言语,兀自抱起孩子,行至美人榻上坐定,侍婢立在摇篮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人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府里那群小厮甚至在暗中揣测,当日夫人被接回府时就大了肚子,说不定这个孩子并非大人的种,否则大人何至于如此冷漠?
少顷,顾明鹤遣退侍婢,来到楚常欢身前,不待他开口,楚常欢就先一步问道:“我以后永远就是这副模样了吗?”
顾明鹤不解:“欢欢指的是什么?”
楚常欢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顾明鹤顿时了然,说道,“等你喝下麦芽水,断了奶,便可恢复如初。”
楚常欢似笑非笑道:“你对我的身子倒是了如指掌。”
顾明鹤愣了一瞬,正欲说些什么,楚常欢便抱着熟睡的孩子走向床榻,脱了鞋徐徐躺下。
*
眨眼已过去了小半个月,再等几日就该为孩子办满月酒了。
因着这个孩子并非顾明鹤的骨肉,他便不做此打算,甚至熬到现在还未给孩子起名儿。
楚常欢产子那晚,他就命令成永将那个野种扔出去了,并找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带回府上,如此既能糊弄住楚常欢,也可教他心里好受些。
然而每每见楚常欢怜惜孩子的模样,顾明鹤就不禁设想,倘若有朝一日被欢欢发现了真相,该如何解释?
他是否会怨恨自己?
时日一久,楚常欢越是疼爱孩子,顾明鹤就越是不安。
十月末,临潢府又下了一场大雪,夜深之际,雪花簌簌飘落,更显寂寥。
半梦半醒间,顾明鹤察觉到枕边空空如也,豁然睁开了眼,果真发现楚常欢不在自己身旁,连那一侧的被褥都是凉的。
思及他曾出逃过,顾明鹤心口蓦地一紧,急忙下了床去寻人。
刚绕过玄关,便见楚常欢端坐在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顾明鹤顿时宽下心来,放轻脚步缓慢走近,目之所及,几张宣纸上写满了字,仔细辨认一番,大抵是为孩子所起的名儿。
楚常欢放下笔毫,抬头看向来人:“我吵醒你了?”
“没有,”顾明鹤笑道,“我醒来没有看见你,不免有些担心,于是过来瞧瞧。”
楚常欢欲将满桌笔墨收拾了去,顾明鹤已够过两张宣纸,拿在手里瞧了瞧,嘴里念道:“封章、承凤——”而后看了他一眼,“出自何处?”
本以为夫君会生气,孰料他竟问及了这两个名字的由来,楚常欢立时解释道:“前者取自王建‘闲过寺观正冲夜,忽送封章直上天’一句;后者取自戴叔伦‘望阙未承丹凤诏,开门空对楚人家’一句。”
没想到从前这个目不识丁的少爷如今能对前朝大家的诗信手拈来,顾明鹤略显惊诧,笑道:“这两个名字很好,不如择其一。”
这是他头一回谈及孩子的事。
楚常欢知道他很讨厌这个孩子,也从未奢求他如何善待自己的骨肉,此番难得心平气和地给予提议,自然不会忤了他的好意,便道:“那就叫承凤罢,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顿了顿,又补充道,“楚承凤。”
顾明鹤点点头,闻声道:“承凤不错。”
近来因着这个孩子,楚常欢对顾明鹤略有些疏远,现下见他主动让步,楚常欢不由试探道:“明鹤,你打算对这个孩子——”
顾明鹤截断妻子的话:“我无法视他如己出,但也不会过分为难他。”
楚常欢心下一喜,眼角难得噙了笑:“谢谢你。”
顾明鹤心内五味杂陈,可面上却甚是平静,眉目温润,宛如笔绘墨描。
翌日寅时,顾明鹤入宫早朝。
临出府前,他将成永叫至眼前,问道:“那天夜里,你把孩子扔在何处了?”
成永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只得如实回答:“扔在了云衍街西南面的一所宅院前。”
顾明鹤又问:“那户人家可有收留他?”
成永默了默,细声道:“属下不知。”
顾明鹤气血上涌,沉声道:“还不赶紧去找!”
成永不敢懈怠,立马动身。
“等等——”在他离去时,顾明鹤又叫住了他,“若孩子还活着,立马把他送出临潢府。”
*
述律华已有数日不曾来过郎君府了,此番又带来一个稀罕物什,慷慨地赠给了楚常欢:“这是我大王兄珍藏的宝物,被我索要了过来,今日就将它送与你!”
她说的宝物,乃是一个由数根粗细不一、大小不同的铜管制成的镜筒,细者纳于粗者内,可使其收放自如、随伸随缩,取以视远,则无遐不至。
简而言之,此物源于西洋,用之于目,可视十里之外,名为“千里镜”。
楚常欢把玩了一番,果真纳罕,饶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也能清晰瞧见盘旋于天际的猎鹰。
可他嘴里却道:“此物既然是大殿下的珍宝,非我所能贪享,公主好意在下心领了。”
述律华强塞给他,拍拍胸脯道:“本公主既然说了送给你,岂有再拿走之理?这样的宝物我大王兄不知有多少,他不会稀罕的,你拿着解解闷儿也好!”
楚常欢推脱不得,只好收下:“那就多谢殿下了。”
两人捣鼓着千里镜,半晌后,述律华道:“孩子呢?让我抱一抱。”
楚常欢命人从乳娘那里把孩子抱了过来,述律华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捏了捏那张肉乎乎的脸,叽里咕噜逗弄起来。
孩子刚吃完奶,正打着嗝,述律华便将孩子竖抱着,曲起手掌轻拍他的后背。
楚常欢见状,不禁讶然:“殿下还会给孩子拍嗝?”
述律华怔了怔,含笑解释道:“跟宫里的嬷嬷学的。”
她上面有三个兄长,俱都成了家、有了孩子,身为姑姑,自然与婴儿打过交道。
楚常欢不疑有他,转而将千里镜收放妥善,并给这位公主煮了一壶羊乳茶。
述律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不禁回想起那个与楚常欢眉眼极为相似的孩子。
须臾,述律华问道:“常欢哥哥,孩子有名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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