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10)
裴无念低声道,“他真的要这么多?”
宋雪桥挑眉,“你以为一字千金是说着玩玩的?”
裴无念道,“那你有钱付吗?”
宋雪桥伸出一只手,啧啧道,“没有,但咱俩可以凑凑......实在凑不了得话,今晚上就把你押在醉红绡,应该能值不少。”
裴无念冷冷瞥他一眼,嘴角却突然勾了起来,笑得分外醉人,意味却很明显,过去顶着他名号兴风作浪,现在居然还敢说要把他押到妓院,实在是厚颜无耻。
宋雪桥看看他,手忙不迭缩了回去,“咳咳咳......说着玩。”
裴无念笑道,“那我把你押到翻云舟上去吧,正好跟甄姑娘叙叙旧?”
宋雪桥折扇一合,满面惊恐道,“你开玩笑?!”
裴无念道,“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
十六岁在武当修习那段时间,宋雪桥确实曾经来此地骚扰过甄云竹,他并没有别的龌龊心思,只是想知道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冷美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可绕着画舫半天,他也没能看清那面纱下的脸。
终于在船绕到第二十三圈,船夫叫苦不迭的时候,他再也没有耐心,干脆往前一跃,飞身上了翻云舟。
几个侍女立马拦了过来,正横眉问他是什么人,甄云竹便抱着琵琶让人将他放了进去。
宋雪桥自己也很莫名其妙,但美人相邀总归是件高兴的事儿,那时候甄云竹同他差不多大,却已经很有风韵,宋雪桥花言巧语从小练就,一炷香下来,甄云竹赠了一香囊给他,他也回赠了一块玉佩。
一个时辰下来...冷美人居然主动卸了自己的面纱,宋雪桥正睁大了眼准备欣赏一番时,冷美人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他虽然生性闲散浪荡,但当时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吓得茶也顾不上喝,赶忙帮她把衣服拉上,甄云竹却眼含泪水,含情脉脉地看他,“公子果然高洁,看不上奴家这具身子。”
偏宋雪桥又最见不得女人哭,只好连哄带骗得安慰完,三个时辰都未到,就逃也似的离了瑶湖。
自此缩在武当上不敢下山一步,后来等他满了十七岁,便回了紫琅,此后虽也有机会来,但再也不敢上船重提昔年就事。
至于裴无念,待别人和和气气,唯独对他这个童年的拜把子兄弟颇为严厉,甚至逼他七天练完一本心法,一气之下,便从他腰上顺了那块刻有名字的弟子玉佩......
后来便是郢阳名妓四上武当的传说......
甄云竹有多可怕,宋雪桥已经不想再多说。
色方丈卖力地划着船,裴无念哼了一声,“不想去?”
宋雪桥坚定地摇头,“不想。”
“那就把定情信物给前辈吧。”
“好好好。”宋雪桥掏着香囊,猛地回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裴无念撑着下巴打了个呵欠,“因为你的红豆还没派上用场。”
色方丈终于慢吞吞地停好了船,甄云竹也抱着把雕花的琵琶自舱中出来,一袭万年不变的竹衣衫
立马夺取了几十艘船上冒着火的眼睛——色方丈自也在其中,他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宋雪桥连喊他三遍,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
“这次你不收钱,我让你见到你的梦中情人甄云竹如何?”
色方丈道,“阿弥陀佛,她想见的是你,并非贫僧。”
空中倏忽飞过一只小香囊,色方丈瞳孔皱缩,在香囊距他眼睛一针处接到手里,狐疑地打开一看,竟然是一袋散着幽香的红豆,他抬头,略带惊愕地看看宋雪桥。
宋雪桥道,“你只知多年前我见过她,却不知道她给了我这个为信物,你若说是我朋友,她难道会不见你?”
色方丈有些迟疑。
风波阵阵,烟色迷离。
宋雪桥看着湖面,突然眸色一沉,笑道,“顺便告诉她,宋某谢她错爱,物归原主。”
这回轮到裴无念有些费解了。
色方丈难得出现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这恐怕会伤了她的心。”
“继续让她蒙在鼓里,岂不是更加伤心。”宋雪桥瞧着自己的折扇,“此物最相思,我这样一个缩头乌龟小王八蛋,有什么好相思的。”
色方丈埋下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回头再看船上,两人已经飞身隐进了夜幕。
他先是皱眉,后又探头去看船位,攥着香囊叹了一口气,“小王八犊子,这次飞走,偏的是七寸。”
第12章 第 12 章
烟花风月之地,裴无念这种君子自然不能多待,等出了瑶湖花街,他才稍稍自然一些,可看看自己身上花里胡哨的衣服,又长叹了一口气,宋雪桥一身白里泛金,花田鸡一般跟在后面,更是引人注目,好在天已全黑,进了武当山的地界,一片丛林不见五指,方圆十里只有猴声。
山上直到玄岳门才有石引灯,眼下只有点点散落在天上的星星。
这条石道裴无念从小到大走了不下百遍,闭着眼也能走上山,但宋雪桥就没这么好命了,他虽在此修习过,但多数是白天溜上溜下,极少晚归,翻云舟一事之后,更是大姑娘一样躲在山顶,暗中于此道并不熟悉,走的是深一脚浅一脚,叫苦连天,只能勉强拽住裴无念的袖子摸摸索索着走。
“我说大师兄,武当不缺钱吧?怎么连盏灯都舍不得装呢?”
“玲珑山庄也不缺钱,怎么没给你配个轿子?”裴无念已经被他抓了三个趔趄,忍无可忍的握住了他的胳膊。
宋雪桥若有所思道,“嘿,我倒是有这心思,可惜我姐姐不让......或者建个天梯,直通山顶,再不济你们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树砍掉一点,我轻功飞上去也成啊......”
裴无念放开他的胳膊,威胁道,“再废话你就一个人在林子里过夜好了。”
“别别别!”宋雪桥忙像壁虎一样挂了上去。
裴无念也不看他,只是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道,“后天摘星阁,你去吗?”
“不去。”宋雪桥答地分外果决。
裴无念看了一眼他,没有问为什么,但宋雪桥懂他的意思。
“我打算尽快去找莫云简,既然决定了要揪出来,那就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你决定了?”
“当然。”宋雪桥扶住一处石柱,“而且......你好像对这个人挺了解,快些都告诉我。”
裴无念手下一紧,并没有跟他讲十郡主,而是冷声道,“你打算一个人去?”
宋雪桥笑道,“不然呢?真的八抬大轿配上几个丫鬟弹琴助兴?”
顿了顿,他又拍拍裴无念的肩膀,“放心,我武功虽不及你,但也不差。”
月亮爬出来,在裴无念脸上投下一道白影,映着晶亮的眸子,他道,“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不早些带着玲珑山庄的人解决这件事。”
“我也想啊......谁愿意刀尖上过日子。”宋雪桥摇摇头,“你信不信,但凡我第一天带着人出发,第二天就有人盯上,我死了无所谓,玲珑山庄那些门生呢?”
裴无念盯着他,没有再说话。
“大家都是有父有母的人,进玲珑山庄也不是为了送死,所以能少祸害一家少一家,命这种东西,真的很值钱。”宋雪桥敛了笑意,轻轻叹一口气。
“我的朋友虽多,也没有让人家跟着我冒险的道理......其实像我过去那样当个缩头乌龟也不错,能躲一天是一天,混吃等死,可现如今死了三个人,还有个莫名奇妙的隐谷,我再躲,那可就真的不妙了。”
裴无念攥紧了拳头,“燕山道人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是不是又如何?”笑容重新回到宋雪桥的脸上,他转头准备继续往上爬,距离玄岳门还挺长。
“结果都这样了,解决掉就好了。”
“我跟你去如何?”裴无念站在原地未动,语气淡淡。
“别闹了。”宋雪桥背影一怔,又挤着笑意回头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快些走,“说了,我这个人毛病很多,也很缺德,但让朋友冒险这种事......恕在下实在是做不来。”
“那你觉得什么事于我而言算冒险?”裴无念突然道,“况且......我好像也不只是你的朋友。”
宋雪桥有些发愣,但他旋即懂了这话的意思。
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您不是我朋友,是我拜把子的大哥,您是我武当的大师兄,武功排行第一,魅力天下无敌,让你跟着去就是喽......走吧走吧,现在我只想回我的拢烟阁睡个饱觉。”
裴无念被他拍得有些僵硬,但他很快又笑了,“你还是住客房吧,你的拢烟阁现在是我的了。”
“什么?”
宋雪桥这次没被绊倒,是真的膝盖一软趴下了。
一路磕磕绊绊上山之后,已至深夜,拢烟阁在逍遥谷中,宋雪桥初来乍到时属外家客,自然不同那些弟子一样住在七十二峰各个道观中,张仲逑彼时又非常同情他的遭遇,便给他在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红叶猕猴漫天跑的上好清修之地建了一座不大的阁楼。
裴无念推开主楼的门,划了火折点灯,宋雪桥坐到自己的案上仔仔细细的看,他下山之后即便逢年过节都会过来拜一拜,但大多时间匆匆不曾留过宿,这里也已经两三年未归,如今陈设并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架子上书挪了位置,多了两把剑而已。
一把古旧,断成两截又被仔仔细细粘好,一把通体莹白,镂云山,挂着红穗,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已经落了一层薄灰,明显能够看出主人并不长碰它,可怜兮兮地躺着。
裴无念似乎有了心事,丢给他一套道袍就率先回了原先宋雪桥那件傍水的卧室,整个晚上不过甩了他一句,“客房在楼上。”
而宋雪桥则回敬一句,“我住过,我知道。”
宋雪桥倒在客房的榻上翻了三圈仍旧没有什么困意,睁着眼睛看窗外粼粼的波光,除了对将来一段时间的不安,心里面还觉得有那么点儿对不起裴无念,他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但他的臭毛病又是往往会将麻烦往自己身上揽,因为这样总好过让别人麻烦。
方才裴无念说要跟他去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说没存私心那是假的,毕竟多一个人多一分胜算,何况还是个高手。
只是人家好好一个道门大弟子,非得跟他淌这趟浑水作甚?或许只是跟他随口一提而已......宋雪桥“腾——”地坐起,一拍脑袋,自言自语道,“他不会就是客气客气吧.......”
第二日,神清气爽地裴无念破天荒地带了那把云山剑,看着顶着黑眼圈的宋雪桥,一脸莫名其妙,张仲逑正在南岩打坐,听完二人的想法,并未反对,只让无渺备了不少药丹,道一路小心。
路途不算漫长,因为途中裴无念讲了莫云简此人的轶事,愣是听得见多识广的宋雪桥目瞪口呆,他原先以为,山阴公主武后之后已无此等剽悍女子,不料这位十郡主着实为巾帼豪杰。
莫云简又称十郡主,三个月时,胎皮还没掉,就被当包袱丢弃在了洛阳官道上。
安王朱运时年为藩王,驻地洛阳,也不过二十三四,与安王妃成婚五六年都没能有个孩子,偏偏这夫妻二人恩爱得很,安王又有些懦弱,连个小妾都不愿意纳,因此无后成了心头大患。
那日安王府的车驾途径官道,忽然听草丛中一声嘹亮的哭喊,仆人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个女婴,合府上下都十分欣喜,认为是莫大的缘分,安王看了更是高兴,当即决定带回府中,精心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