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66)
他跌跌撞撞从塌上下来,满屋子翻遍也没再寻到一个玉米粒,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青衣人端着药碗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他,“那根玉米脏了也烂了,你若喜欢吃玉米,我晚上让厨房给你做?”
于是那晚,他碗里多了两个熟玉米,青衣人笑着看他狼吞虎咽,“慢些没人和你抢。”
他啃着玉米抬眼偷偷看那人俊雅的侧脸,心道自己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愿意做牛做马知恩图报。
可吃过玉米不出几日,青衣人便将他带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不同于燕山的别院,黑漆漆一片,每日都要点灯,即便是炎炎夏日也让人彻骨生寒。
他缩在青衣人身后不敢动弹。
青衣人却说,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作品,他也正需要一个极端聪慧的孩子来替他将燕山派传承下去。
“你会是这世上最出色的杀手,你会有无数最强的暗器,所有人都会怕你。”青衣人总是笑着说出让他害怕的话,“我救你一命,现在你愿不愿意学这些?”
起初他并不想却又逃不掉,只能终日缩在床上发抖。
青衣人一派如常,给他最好的吃食最漂亮的衣衫,唯一的要求便是他仔细看他留下的那些书,琢磨那些小巧的机关暗器。
不过半月,他便妥协,住在这里好歹能吃饱,能穿暖,能有一间房子遮风挡雨。
他原本有自己的名字,姓兰名环,字舒云,青衣人在一次喝醉后,却笑道,“一个老学究一般的名字,不如闲来笑对花邀酒,你不如叫花邀酒吧。”
他自此改名换姓,归巢村教书先生家的小儿子兰舒云成了燕山道人唯一的徒弟,本该读书习字考功名的人成了人人唾骂的燕山派传人,而后便是被关在冰冷的湖水下整整五年。
甚至到最后,他连自己究竟叫什么都已记不清,好像他生来就该叫花邀酒一般。
五年之中,他也曾发现过一个小孔洞,然后每日看书累了便从中窥伺外头的动静,常有个粉衣的小女孩经过,哭哭啼啼地找她顽皮的弟弟,而那个顽皮的弟弟总会从背后蹦出把她吓一大跳,然后二人亲亲热热和好如初,嘻嘻笑笑地走远。
那二人就像孔洞里透出的一束光,绚丽地让他睁不开眼,他看着有趣也欢喜,便也在偷偷地笑,只是那对姐弟从未看到过他。
直到有一天,那抹粉色飘至了小孔洞前,对他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随即递过了一枚石榴色的月石坠。
“你每天就这样不说话相必也没什么玩的,这个送你……”
他有些惶恐,犹豫之后还是畏缩地伸出手接过,小女孩已然笑着跑远,那块月石触手生温,在暗室的烛火下忽明忽暗煞是好看。
他喜欢的不得了,当作宝贝一般塞在枕头下,每日只看一眼,摸一摸便能笑出来。
可几月之后,那枚孔洞便被堵上。
青衣人抚摸着他的头,那动作让他毛骨悚然,他却微笑道,“你应当更专心一点,你的路和他们不同。”
弱者从无反抗之力,他只得像一只老鼠般继续窝在黑暗之中钻研暗器奇巧,愈发沉闷无言,日子一日复一日,地下不知寒暑亦无春秋,他的武功大有长进,却仍旧看不见出路在何处。
直到十一岁那年,他正在暗室习字时,听到了外面青衣人与另一人激烈的争吵,他悄悄和衣去看,见到的却是青衣人手中夹着一个黄色衣衫的孩子。
孩子是那对姐弟之一,争吵的另一人则是一个眼生的青年男子。
青衣人头一次出现暴怒的神色,他挟着孩子,彻底关闭了燕山道人墓的大门,再无人能进出。
“将我的头颅割下来,带给此处的庄主,还有这个孩子,也带出去,暗门在床后,出去以后你与我再无关瓜葛,你自由了。”
这是丁墨白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便饮毒自尽。
花邀酒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等燕山道人咽气以后,拖着沉重的尸体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割下了那颗头颅,他最终在床后找到了一处出口,那是一处只能让孩子经过的孔洞,他不知丁墨白是何时留下这个出口又预见了什么,只是抱着头颅,咬着牙拖着昏迷的宋雪桥,一步一步,直到看见了外面乍亮的天空。
他瘫在地上,面前是一方茶棚,里面有匹马,清水和地图。
他天生记忆超群,只匆匆扫了两眼地图便记下全貌,将马匹和地图全部留给了那个孩子,自己带着头颅快步往玲珑山庄而去,他要去完成师父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
花邀酒扫一眼宋雪桥,“丁墨白生前做了许许多多错事,现如今他死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我虽是他的徒弟,可我却不是唯一会用燕山墨冰针的人,你既已打开,里头那些秘籍你也见到了吧。”
宋雪桥犹如五雷轰顶般站着,花邀酒淡淡道,“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人想让你见见,不过司空姑娘应该快醒了,你还是随我下山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更晚了,这两天比较忙。。。
第78章 第 78 章
江湖塔中,只有叶影束坐在厅堂的垂帘后,她举着梳子正帮一个老妪梳着头发,老妪面色枯黄,看上去已有□□十岁的模样,她目光空洞地透过帘缝看着满堂吃饭的客人,如同一棵老松,动也不动。
“婆婆,午膳想吃乌鸡汤好吗?”叶影束将她垂下的一缕白发用簪子簪好,安慰道,“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别想其他的,这样梳精神多了。”
门外跨进二人,叶影束止了手上动作,神色复杂地看向宋雪桥和他身侧的玄衣人。
“老板娘,借这位夫人一用。”花邀酒径直搀起老妇,叶影束也未拦他,只是看着宋雪桥道,“花谷主还请小心一些,这位夫人身体不太妙。”
二楼天字一号,老妪坐在椅上,身材瘦小干瘪,那件华美的外衫穿着并不合身,像一只宽大的帐篷将她裹在其中,她眉眼呆滞,警惕又畏惧,偷偷打量着屋中的一切。
“你知道她是谁。”花邀酒捡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是个心肠好的老太太,只可惜,这样的好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宋雪桥看着老妪,闷声道,“她是当年救出裴无念的人。”
花邀酒道,“我找到她时,她的喉管已经被□□灼伤,即便带来江湖塔,公孙清宴也无力回天,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宋雪桥默然,“他还留了她一命。”
“是啊,若不是她拼死,你的好师兄也已经成了刀下亡魂了。”花邀酒轻轻笑道,“二十年前贺家巷武状元府一夜之间所有人殒命于不知名的凶器,然后那里闹鬼闹到今日,当年幸存者寥寥无几,我遣成定去打听,才知道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花邀酒看向老妪,“当年贺府有一个惨死的小妾,名叫云融。”
云融二字出口,老妪菜色的面上突然有所波动,那双空洞的眼中流下几滴浑浊的泪,她哇哇大叫着往墙角缩去。
宋雪桥被她推至一侧,皱紧了眉头。
花邀酒扶起老妪,拍怕她的背,从容道,“云融是贺家巷人,她嫁给贺将军时,那位武状元已经年逾六十。”
“一个太漂亮而没有靠山的女人,总会过的很凄惨,她幼时是被一个名叫胡四的男人捡到,养在家中当养女,襁褓中有一名牌名叫莫云融,可胡四觉得,一条贱命不配有名有姓,便一直喊她丫头,后来她在胡家长大成人,虽然干的都是烧火做饭,砍柴挑担的粗活,却出落得美貌异常,那胡四是个无赖,自然起了邪心,在她十六岁那年就娶了她做老婆。”花邀酒深深叹一口气,“若是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可胡四此人疑心病颇重,稍有不顺便对丫头动辄打骂,将她打的鼻青脸肿甚至不让吃饭。”
只有贺府刷恭桶的一个孤寡老婆子看不下去,时常带些吃剩的食物悄悄去看她,也是这个老婆子告诉丫头她有名字,名叫莫云融。
丫头视她如生母,感情颇深,直到有一日,胡四犯了赌瘾又无力还债,贼心顿起偷了贺府的一块如意,被贺将军发现将他勒死在贺府门前。
莫云融一身素服前去收尸,却被厅堂上那位贺将军一眼相中,不管她是否二嫁,执意要收她做填房。
莫云融自然无法反抗,胡四死后不过三日,她便被一顶小轿抬入了贺府,原本也算能够安定下来,只可惜莫云融空有容色却毫无心机,先是在贺府被妻妾嫉妒,顶着各式各样的欺辱谩骂,后又被诬陷偷了东西,再美貌的女子若是无甚意趣也会有被厌弃的那一天,贺将军自然不会听她辩解,甚至打聋了她的一只耳朵。
不出两年她便彻底失宠,被迁到了贺府的一座茅房大小的后院,贺府让陪着她的也就一个老婆子而已。
莫云融反倒随遇而安了,也平静了许多,直到一个受伤的男人闯进了贺家巷。
男人黑衣铁面,身中数刀,已然走不动路,莫云融自然不会不管,将男人藏在贺家巷养了多月,而他离去时,莫云融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便再也瞒不住,风言风语一时飘到各家各院,最后飘到了贺将军的耳朵里,东窗事发那日,是莫云融才产下男婴的第二天,她被架起带到了贺府正厅,也不辩解,也不哭诉,更不愿说出那孽种的下落。
顶着那些幸灾乐祸的眼光,她咬着牙活生生受了五十军杖筋脉皆断而亡,贺府之人嫌她龌龊,也未敛身,直接将尸体丢进了后山。
老婆子冒死抱着男婴逃至郢阳城,迫不得已将刚出生的男婴放在了最近的一个菜市口,那年随处可见因饥荒被丢弃的孩子,无人去细看菜市口多了几只狗或是几个命不久矣的婴儿,即便看到了,也只是叹气摇头,自家都吃不饱又怎么在乎路边的弃婴?
也许是缘分使然,武当的厨子裴来那日进城采买,一眼便看到了路边哭到声嘶力竭的孩子,心生怜悯,将他带回了武当。
“那个人回来时,灭了贺家满门。”宋雪桥冷声道,他什么也说不出,如果他是那人,在那样的境地,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花邀酒看出他的想法,轻抚着老妪,“易风谣告诉我你看戏的表情时,我就已经知道你猜到了全部,除了那奸夫到底是谁,你很聪明,你知道这件事乃裴无念生父所为,你为了保他自然不愿意继续查下去。”
宋雪桥默然。
“宁可背着骂名活一辈子。”花邀酒缓缓起身,靠近他,眯起眼,“我该说你什么好,你和你父亲一样,自以为伟大,为了那可笑的道义,他不愿意割下好兄弟丁墨白的头颅,如今的你为了情情爱爱,不愿意抖出真凶,可又能改变什么呢?”
“你和那个刽子手一样,为了护住一个裴无念,把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当成笑话,想杀便杀,阮十二与你无关,段无奕与你无关,琼茉儿自然也与你无关,甚至你的好兄弟陆展沐他们的死活也与你无关,那你的亲姐姐呢?”
宋雪桥赫然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花邀酒面上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宋家都没有宋焰亭一丝半点消息?那我来告诉你,她已经没了,你的亲姐姐死了,她被那人当作筹码绑走后又杀死在四宿阵里,死的时候她身中剧毒,痛苦异常,心肺皆穿!”
话音将落,宋雪桥已然一掌将他打倒,他红着双目,揪住花邀酒的衣领,手腕却止不住颤抖,“你再说一次。”
花邀酒瞪着他,一掌抓住小臂将其掀倒在地,吐出口中一口腥甜的血,转而扼住他的咽喉,恶狠狠道,“我说她死了!听懂了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