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13)
“对对对,我说的。”宋雪桥无所谓般勾起一侧嘴角,瞳孔却陡然一暗,迅速侧身避开,还不忘调侃一句,“所以伤人的事儿就交给裴少侠了!”
原先安静的庭院中顿时响起几声爆裂之声,杂着一股浓重的火药烟气,两人所处井侧霎时升起一片浓烟。
浓烟之中,窸窸簌簌的游蛇之声袭来,裴无念指尖一挑,云山当即划过一道寒光,迅疾地割裂了那道浓烟,轻巧地缠上了破尘而来的一条周身泛红的软剑。
云山剑虽薄,但剑身极硬不易弯折,对付一般软剑,虚极剑法第二重,三招之内即可断其剑身,即便是再阴毒的招式也决计挺不过他五招。
裴无念能轻而易举靠虚极剑法在武林大会夺得头筹,足以说明他已经可以把虚极剑法倒过来使,所以宋雪桥并不担心,他在浓雾中摸清了方向,趁此机会往后一蹦一跃,抓住一根麻制井绳,迅速没入其中。
头顶“乒乒乓乓”兵刃交接之声不绝,井下却安静异常,空有一股难言的味道。
但不出所料,这里有个很大的空间,亮着几根昏暗的蜡烛,他运力轻巧落地,拍拍自己手上的黄泥,往前小心地走去,地下是整齐的青砖道儿,缝隙间填满了暗褐色的不明物。
他方才看到纸钱落在井口便就已经发觉这里有些不甚对劲,此地血腥气浓重异常,近在咫尺,说明刚刚有人在此受了重伤,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但庭院道路却干净得像清洗过一样,唯一可能藏人的,除了这口井,别无他选。
宋雪桥一步一步地走着,里面越走越小,随时都感觉要到了头,前方很快出现一个木架,悬着一个小小的佛龛。
而佛龛正中,是一对儿漆黑的排位,摆着些新鲜的瓜果和一些纸钱,让他在意的却不是这诡异的地下祠堂,而是祠堂边上一截小小的衣角。
他轻轻一扯,竟拖出了一个面色雪白的少年。
少年额前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明显为剑所伤,往外泛着血花,高耸入云的发冠早已歪到一边,臂上那根红绳也已经稀稀拉拉的碎成几缕,更要命的是,少年一只手臂正陷在一坨污糟糟的东西里。
根据宋雪桥不多的人生经历判断,那是一坨陈年的尸身,已经烂的只剩下骨架子和一点乌黑的碎肉。
宋雪桥一怔,心道糟糕,居然有死人?他忙伸手去探少年鼻息,虽然峨嵋对他不太友好,但他也不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总不能看一个少年惨死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只是他有些想不通,峨嵋出山向来声势浩荡,前呼后拥,成团活动,虽说他们大部分人心气颇高也很傲气,但遇到大事也不像是会耍性子的人,怎么会有一人在这种地方落了单?
脉搏平稳有力,他放下手,长舒了一口气,少年只是惊吓过度外加失了点血,所以晕过去了,身体并无大碍,三两下扯下面纱撕成条状,裹在他脑袋上,又点了穴道,喂了两粒丹药止血,宋雪桥这才继续往里走去。
里面的空间愈发沉闷狭小,那具陈年腐尸仅仅是个开端,佛龛后面的场景竟更为壮观。
各种横七竖八的尸体交叠在一起,新的还在冒血水,旧的已经成了一碰就散的骨架,尸堆里面兵器纵横,刀枪斧钺,无所不有,有近一年的,也有五六年以上的。
脚边有一把还挺新的秋水长剑,宋雪桥捡起来看了看标识,是峨嵋的入门的兵器,应当是这少年带进来,正查探时被人从背后所伤。
就在他心里疑云愈发浓郁的时候,井口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吓了他一大跳,回头去看,竟是落进了一个灰布麻衣的人,那人口吐白沫,容貌苍老,带着一只眼罩,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的死鱼。
云山剑柄蓝光一闪,旋即狠狠刺入他的手掌,就像贯穿一张宣纸般轻松,将老头死死地钉在了地上,剑锋没入青砖三分之一有余。
宋雪桥忍不住嘶了一声,顾不得腐尸,忙小跑过去查看,暗自心惊云山剑竟有此等杀伤力,裴无念平日里不用剑实则是一个明智之举。
第15章 第 15 章
“这可麻烦了。”宋雪桥蹲在老头旁边,满面惊愕,伸手探了探他的脉门,刚刚看着还在喘着气的人,竟在他跑过来的这段时间里就已经浑身僵硬,单眼眼罩落在一边,露出深凹的眼眶。
裴无念抓着另一把剑跟着落到井底,深深嵌入青石砖的云山被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剑锋毫发无损,在井底有些暗的烛光下寒光流转,仍旧熠熠生辉。
裴无念皱眉看着地上的尸体,微恼道,“他动作太快,没来得及阻止。”
“嗯。”宋雪桥举起老头被贯穿的那只手,四指指甲都是乌青色,其中中指的指甲盖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殷红的血肉。
“来不及送到嘴里,居然中剑后还有力气把指甲弹到口中,啧,太狠了。”宋雪桥丢了那只手,下了结论。
裴无念扫视了一下井底,看到佛龛处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那个白衣少年仍旧半死不活地躺着,但眉毛已经皱了起来,眼珠在眼皮底下轻轻转动,证明他还活着。
没等裴无念发问,宋雪桥便自觉道,“峨嵋的一个小孩,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带他去一趟医馆比较好。”
裴无念却走过去,扬手就解开了少年额上草草缠着的绷带,宋雪桥疑道,“怎么了?”
“不是他。”裴无念仔细地看了看伤口,“还有一个人。”
宋雪桥一怔,“你是说...那老头还有个同伙?”
裴无念点点头。
现在他们全部都在井下,如果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突然回来,他们......但他看了看裴无念一派从容的表情和那把写满傲气的云山剑,又稍稍定心道,“何解?”
“你看看这一把剑的来头。”裴无念丢过那把从老头手中缴来的软剑。
“老头所有招式都是贪欢楼的万绛染霜,虽已练至顶重,但被云山逼到极限的时候,也就来来回回几个招式在对付,这把软剑在那几个招式下,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伤口——应当是和云山一样的直剑所伤。”
宋雪桥扬手一接,转了转剑柄,奇道,“这是个什么剑?”
玲珑山庄剑术所涉颇广,重剑轻剑软剑短剑都在其中,故他很快判定,这把剑很精妙,剑身与剑柄所合之处可以转动,轻轻一施力,便如同拨浪鼓一般,红光流动,可算璀璨。
唯一可惜的是,要说好剑,大抵也是十年前的好剑了,因为上面一排鲨齿已经锈蚀,一摸一把土黄色的铁锈。
宋雪桥摸了两把鲨齿,突然脸色一冷,沉声道,“莫云霄还真跟丁墨白有一腿。”
老头的软剑,竟是燕山道人生前又一精品,半玄月。
另一人虽不是手执半玄月,但也跟燕山道人脱不了关系,与这个名字搭上关系的,绝不会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
裴无念默默蹲下背起少年,“我们还是先走吧,另一人现在不在王府,说明还有其他据点,峨嵋这个...有些不太妙。”
宋雪桥赞同的点头,刚将软剑别到身后,突然张了张口,略带迟疑的看了看他。
裴无念狐疑道,“怎么了?”
宋雪桥摇了摇头,向来只见他高岭之花,人人景仰,哪曾见他卑躬屈膝地背过人?宋大公子心下顿时有些过意不去,谄媚道,“要不我来!我皮糙肉厚!”
少年在裴无念背上突然一个抽动,竟十分配合地咯出一口血,尽数落在肩头一片月白的外衫上,裴无念竟也没有嫌弃,深色的眸子垂下,低声道,“你对自己的轻功未免太自信了些。”
说罢,飞身跃出井口。
宋雪桥旋即明白其意,笑着抓住两把剑,匆匆跟上。
少年咯了一路的血,咳得一张本就雪白的脸更是煞白,看得人心惊,裴无念也相当自觉,只飞檐走壁,绝不落地,生怕吓到路上的人。
好在洛阳夜市也出了名,医馆临近子时还没关门,两人加一个伤号进去时,大夫正在给一人上药,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见他们进来,单片眼镜儿下亮光一闪,便用一只沾了血的手指指边上的一只藤台,意思很明显,让他们呆到一边儿候着。
裴无念将人放下后,便低头玩着云山,宋雪桥又探了探少年的脉息,一口气吐这么多血,实在是不像惊吓过度的症状,但他不是公孙清宴,一脉数人寿命,摸着那平稳毫无异状的脉搏,只得乖乖坐到一侧,玩那把半玄月。
大夫送了前一个病人出门,将一张银票揉成团飞入柜台上的一只纸篓子里,这才去看那个少年,哼道,“老夫最烦的就是这种年轻人不知分寸的打打杀杀。”
还是个有个性的大夫,估摸着当他们互相切磋才搞成这样。
无奈长剑在手,不能假装自己是路过的,宋雪桥只得陪笑脸,“劳烦您给看看,是我们不小心。”
大夫也不搭理他,自顾自伤药包扎少年额前的创口,又取针在他脸上扎了七八个穴道,半晌才松了一口气般哼道,“不过你们还算懂事,最后一下略有收势。”
宋雪桥猛然睁大了眼,“收势?”
大夫却又钻回了柜台,噼里啪啦地翻箱倒柜,“最后他这脑门上一剑刺过来,往外偏了!这孩子体弱,一吓就吓成了这样!要是你们不知分寸刺进去,哼!”
这个哼哼得意味深长,宋雪桥心里头疑云却又多了一团。
大夫举着一只瓷瓶出来,推了推自己的单片眼镜儿,也不哼了,直直盯着裴无念,“那位少爷,您的手也要上药。”
宋雪桥直接站了起来,惊道,“什么?!”
裴无念也受了伤?
“伤人者必自伤。”大夫不等他反应,麻利地掀开裴无念广袖下的手,一道将近一尺的口子露了出来,血肉外翻,上还沾着点铁锈,在一只白皙的手上分外显眼。
“我说你们啊!!懂不懂爱护爱护自己的小命儿!”大夫只看了一眼,便发了怒。
裴无念被大夫吼得一怔,难得乖顺的让大夫将药粉在伤口上抹了一通。
宋雪桥已经快将自己的嘴巴咬成兔子三瓣嘴,他向来粗心大意,居然真以为裴无念是无往不胜的神了,居然还厚颜无耻的任凭他把人一路背回来......
他此刻也顾不得考虑那老头子何等本事能伤得了裴无念。
只是略微有些歉意。
裴无念略略抬起头,有些心虚地朝他一笑,“没事,小伤。”
“小伤?!”大夫绷带用力一缠,裴无念眉头立马一皱,但没缩回手。
大夫气道,“这伤口上还有铁锈!这么深,马上化脓破伤风!感染完了整个手别说拿剑,拿筷子都麻烦!......”
宋雪桥自然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等两人抓了药,付帐离开药铺时,那个大夫还在止不住的朝他们一顿数落和唠叨。
这回宋雪桥主动地背起了少年,回了酒楼,人都已经睡了,只剩那个接待他们的小伙计还撑着下巴,一磕一磕地坐在堂中。
摇醒了伙计,伙计见他们又背个人回来,多一个人一份口粮,立马笑意盈盈地道要不要再安排一间房,点了头再次出血付账,宋雪桥的懊恼才渐渐消磨殆尽。
白天的檀木桌边上,他盯着那只袖子,那点懊恼没了之后,竟窜起一股和那老大夫一样的无名火,讽道,“裴少侠果然英雄气概,那一剑可曾划起二两血花?”
裴无念倚在床边,头发散在肩头,那只受了伤的手也未曾再藏,绷带下隐隐血色颇为灼眼,他并没答话,只是翻着一本薄薄的书。
“师兄——”宋雪桥拖长了声音。
裴无念“哗——”翻过一页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