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我明白的,就是那些话,”李朝霜面上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道,“神鸟鸿鹄和离乡人,当年要是乖乖叫三灾吞噬的话,只论大荒这方天地内,可能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千年的苦难轮回吧。离乡人,不,大荒人,会在大荒上幸福的生活,我们作为养分参与其中,莫非不是一种传承么?”
这番话里明嘲暗讽,文士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姬天韵并未因此有一丝一毫地脸色变化,仿佛他早已拿这些话叩问过自己无数遍。
“不,天眼啊,我绝无否认离乡人这千年挣扎的意思。”
他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或者说,正因为离乡人的千年挣扎,才创造出而今改变的契机。”
姬天韵耸拉的眼皮,掀开一条缝。
细缝中的眼珠,仿若射出精光,注目李朝霜。
他道:“即便是你也不知晓吧,这千年下来,离乡人铭刻给三灾的印记,已然无法祛除了。”
风雪中,黑发青年不甚明显地挑起一边眉毛。
“三灾想吞噬所有,塑造一个没有神鸟鸿鹄痕迹的新天地。然而在这千年纠缠里,离乡人以过往之记忆,现今之情.欲,明日之心志,反而无数次将他们塑造。
“他们必须接受,往后也只能带着离乡人的印记,塑造新天地。”
李朝霜挑起的一边眉毛,无甚兴趣地落回去。
姬天韵道:“三灾若想创造在新天地中自由奔跑的‘人’,已脱离不了离乡人的模样。既然未来大荒人与离乡人相差不大,那么,借三灾之力,将一部分离乡人,转化为大荒人,并非什么不可行之事。”
“山长,这是一件苦活吧,”李朝霜感叹,“小心翼翼同三灾交涉,屈膝弓背,唾面自干,只要能让一点点离乡人活下去。啊,‘一点点’是我的猜测。说到底,三灾不可能喜欢离乡人,哪怕印记没法摆脱,他们也不会愿意留下太多离乡人。哎,实在吃力不讨好啊,山长。”
明嘲暗讽的意味更浓了。
“‘一点点’就足够了。”姬天韵却道,“当初从神鸟与三灾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离乡人,也只有一点点。但不过数百年,就繁衍成了不断消耗地力,也无法供养的万万数人。”
他顿了顿,又道:“这‘一点点’,不会是我选择的人。除了我原本打算留下的皇室里那几个,剩下的,就看三灾破封之下,是哪一批离乡人,能最先赶到不周山下。”
能克服艰难险阻,最先赶到不周山的离乡人,哪怕在新天地,定然也能安然存活。
至于皇室中人……新的大荒人们,需要一位皇帝。
“迢渺他听闻你目的是不周山,认为你是要破坏我多年前设在此处的转化之炉鼎。天眼的确神秘莫测,醒来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里。”姬天韵道,“但你来晚了,三灾已然破封,你要剥夺离乡人最后一线生机么?”
斩却炉鼎,离乡人不能转化为新大荒人,只能都死在三灾吞噬中。
不斩却,至少有一些人,能活下去。
剑锋之上,是千万人的性命。
无论选哪个,都是一场血染山河。
姬天韵见李朝霜矗立原地,一动不动,便知自己说服了他。
哪想,黑发青年突然抬手,抚摸自己眼尾。
这双眼睛既容易流泪,又经常干涩,比李朝霜自己还娇气,以致他养成按揉的习惯。
但这种习惯对眼睛不好,最后不得已,每当他想按揉时,就会控制住,改为轻轻抚摸眼尾。
以此平复心绪,李朝霜取下眼镜,丢到脚边。
“您在说什么啊,说过无数次了,我这种废物,就算长了一双天眼,也什么都看不见……”
他说着没人相信的话,向前一步。
“我来到此,是为了回答三十年前,您所求之问。”
李朝霜道,缠绕手腕上的鹓雏尾羽微微发亮,而他的黑发,结成蓬松的鸦青羽毛,在风雪中狂舞。
“并非作为天眼,而是作为剑客。
“与您不同,终结大荒人间的轮回,我的选择不是毁掉人间……”
金砂浮动的一双眼眸里,迸出一道无色剑光。
姬天韵什么都没看见,胸口就喷出大捧血花!
……不选择毁掉人间,却一定要杀了他吗?
何等幼稚的做法,姬天韵想,事到如今,他即便以身殉道,又有何不可?
剧痛叫,老人踉跄一下,他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口,同时见到李氏的天眼,一个摇晃,半跪在地上。
同归于尽,也好,这样炉鼎就——
嗯?
刚才闪过去的,是剑光吗?
此时此刻的不周山上,只有无回剑一个剑客。但无回剑,没有第二剑才是!
失血让姬天韵反应变慢。
直到不周山发出轰然声音,向一边歪斜,他才意识到,无回剑确实有第二剑。
怎么可能!无回剑的第二剑,无回剑的第二剑……
“我的选择是毁掉大荒。”
李朝霜吐血说道。
七日奔赴,万里疾驰,只为这一瞬。
他要斩断不周山。
作者有话要说: 大姨妈好痛_(:з」∠)_
第100章 柒日(三)
黯淡无色的剑光,横贯万电奔涌的天穹。
一时间,无论是在暴虐与死亡中交缠的海之东,还是在冰冷与火热中更替的天之极,亦或是已一寸寸崩坏的陆之北——
湘江上平浪的巫祝们,奔波在山巅剑砥风雪的剑客们,大地上一边缓步前行一边长啸而歌的文士们——
爬山过桥的百姓们,乘船劈浪的百姓们,手拉手结成长队跋涉大雪中的百姓们——
洪水淹没的南桂城,已成泽国的湘江沿岸,岩浆弥漫的千年古都——
——蓦然,静谧。
数个呼吸里,这方天地失却了声息。
而后才是——
“轰——!!!”
积雪炸开,自从天地初生时就不化的冻土裂开,黑岩滚落,震荡的雪粉变成大团小团的云,笼罩不周山。
没几个人知道,雪粉云雾中发生了什么。
直到神鸟的脊柱,那插.入霄汉的不周山,缓缓向一边倾斜。
巨大的碎裂声,回响在大荒每个人的神魂中。
***
湘江上,互相搀扶的湘君湘夫人,一个跪在翻倒底朝天的香草小舟上,一个倚靠在另一个人身上。
江面上还能起身的巫祝不多,波谷浪峰间是无数人的喘气声。
忽而,她们抬头,望向低垂的铁黑天幕。
同一时刻,一条进山的道路上,卢妙英低诵一首流传极广的古童谣,在她身后,无数流民抽泣着大声跟念。
一行人走过的地方,皲裂的地面蠕动恢复到至少能走的地步,岩浆也迅速冷却。
时不时有剑光泛起,在天上为他们劈开一条没有风雪的路。
任飞光落回地上,护在卢妙英身侧,他仰望天空,面容几乎同阴云同色。
卢妙英不能停下诵念,全神贯注运转浩然文气时,又很难分心,只在任飞光回来时,瞥一眼询问。
“刚才那下天地俱寂……”
长明剑想同他这个侄女形容,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形容。
心剑呼应,身为心剑主人的剑客,是有感应的。
任飞光这两三日间,已感觉到数次心剑微微一动,他知晓,必然是剑主和几位道主,修补西大封时,心剑引动他的心剑。而就在天地俱寂前一瞬,他同样感觉到了那异样的颤动。
但那是谁?
这天这地都在为这一剑惊心动魄,是何人出剑?又斩断了什么?
任飞光一时间想不出,却以剑客的敏锐,察觉出一点。
他道:“天变了。”
卢妙英疑惑抬头,鹅毛大雪中,忽然有一滴滚烫水珠,打落在她鼻梁一侧。
又下岩浆雨了?!
卢妙英左顾右盼寻找是哪个方向的火山在喷发,同时伸手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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