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院里,哭泣的三姐弟踉踉跄跄给赶出家门,婴儿哭声刺耳,试图抢回藏在床底瓦盆的七岁男孩摔了一跤,那还是爹娘结婚时买的瓦盆,在地上摔成几瓣。
几瓣碎片,压住石缝里一朵刚绽放的紫红车轴草花。
没有谁看到它残缺的花瓣,没有谁注意春天悄然来临。
风雪势头逐渐压过春雨,响彻九天的《太一出巡曲》,声音好像也变得若隐若现。
八匹天马所驾战车上,落在下风的东皇太一并未因此显露出不悦或慌张。
天灾的呓语回响在他耳边,叨叨絮絮说着必将灭亡的命运。他没有理会,在江北上空转一圈回到却月城,遥遥向巫庙内伸出手。
那是个邀请的姿态。
看懂手势的任飞光和卢妙英,齐齐转头,看向李朝霜。
李朝霜却看向卢妙英,道:
“卢姑娘,别紧张,以令堂与你的成就,早晚该有这一步。”
“啊?”卢妙英没有听懂,“公子?”
但不等她询问更多,这位体质羸弱的贵公子,就抬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力气如羽毛轻拂,若不注意大概感觉不到这点力道。但卢妙英就真的轻如鸿羽,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卷风下,飘飞上天。
“要是有余力,记得提提磷矿产地。”
少女轻飘飘落在东皇太一身边,脚踩柔软雷云,趔趄给东皇太一身边仙子扶住时,耳里李朝霜这句嘱托余音未消。
只要往下看,就能俯瞰一片漆黑的大地。在黑暗中,只有却月城的巫庙,依然明亮显眼。
但卢妙英心有所感,视线偏向什么都瞧不清的西南。
卢家坡就在那里。
父亲和她多年耕耘汗水,就在那里。
一手拿着《祖氏缀算经》,一手握有磷丹,少女猜出自己应该干什么了。
任飞光还没猜到,他不明所以着,听李朝霜催促他:
“你不跟上?”
“师……公子?”
“见到卢氏父女的成果,你应该明白了什么吧?别和我说你今日一个下午,全在白跑啊。”李朝霜蹙起眉,“走吧,巫庙留给我来守卫,你的剑道不在此处。”
他在任飞光背后一推,任飞光也像一片羽毛,卷上高空,落到卢妙英身边。
倒是不用仙子们扶一把,以铁索上练出的脚力,任飞光轻易站稳。
然后看在风中东摇西摆的卢妙英,他下意识接了过去,扶住少女肩膀。
任飞光做完后才想起,从大司命殿出来后,他本已确定之后道路。
——不是要保护好卢家这侄女,看是否能用磷丹改变眼下世道么?
结果突然冒出一个邪神求死,又冒出一个卓远告诉他邪神不能死,天灾九歌和崔嵬师兄轮番登场,差点把他的脑子搅成浆糊。
最终,他没能一剑斩了八千手救难观音。
当时他若动手得快,此刻事态不必至此。
原来如此,这就是……
万事不能成。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成。
任飞光感到鲜明的恶意,在那浩瀚翻涌的黑云中央,一道有若实质的目光投向他……身边的卢妙英。
投向卢妙英手里的《祖氏缀算经》。
任飞光神色坚毅起来,向左前跨出一步,用自己的身体隔开那道目光。
卢妙英倒是什么都没感觉到,《太一出巡曲》欢乐的乐声,都遮掩不住她没有停下来过的碎碎念。
任飞光隐约听到了“稻”“磷”“分叶”“抽穗”等等不懂的字眼。
少女看起来十分紧张,搅紧的手指抽搐。
不仅是任飞光,东皇太一也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不妥当,还需要更多尝试,我要亲眼看到才能确认……”
卢妙英嘟囔,任飞光开始担忧了。幸好她一闭眼,深呼吸,睁眼,又是那个表情僵硬语气平板的模样。
甩开所有忧思,卢妙英声音高扬,道:
“论!磷丹施配,对水稻生长产量,之影响——”
话音未落,她所道言语,化为一行灰白色的楷书,化为一行磷丹颜色的楷书,从云海浪烽推出来。
巨大的文字,工整的文字,以滚滚黑云为底,散发淡淡荧光,悬在云海下方,显眼到江北每个人,抬头就能看到。
甚至,卢妙英那声音高扬但语气仍旧平淡到毫无情绪的话语,也响彻天地间。
混乱的城中,斗殴的村镇,人们终于抽出空暇,分神注意到此刻天空的异状。
卢妙英倒是不知道,自己此刻受到了如此瞩目。
文士一生所求,就是著书留名,卢妙英并不例外。
但从来是文章刊登流传天下,像她这样站在天上,高声念诵发表的,从古至今,是头一份。
手中磷丹已在她说出第一个字时粉碎,但同时,随她继续念出,是她字迹的细小文字,环绕她身周,流动着,跳跃着,飞舞着,偶尔交织出一个“磷丹”的虚影。
《祖氏缀算经》自她手中脱出,在半空中自动展开,上面的题目和解法消失不见,倒是出现了卢双和卢妙英今年以来收集到的、因为家人逝世没来得及整理的资料。
无需卢妙英多分心,玉简上文字重组,竟然自动帮她整理起了杂乱的资料。
她盯着上面的内容,继续高声道:
“水稻为优碧稻,乃鄂湘两洲最常见道种。于卢家坡祭田内,设不同分区,分别不施磷丹,每亩五斤磷丹,每亩十斤磷丹,每亩十五斤磷丹,以显对比——”
《祖氏缀算经》开始源源不断汲取她的文气,好在很快有温暖力量渡入,代替她为玉简供给。
是东皇太一出手,不过卢妙英全不曾注意。
她眼睛已盯住《祖氏缀算经》整理好的资料不动了。
甚至没注意玉简整理的速度,变快许多。
卢妙英没发现的还有更多,比如,在她念出第二句时,云海下方,巨大的、显眼的、江北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文字,如同遭遇打击的碎冰,分散溅开,随风飘落千万里。
灰白光芒落在方才开花的树枝上,吓了毛茸茸沾满粉的忙碌蜜蜂一跳。
小生灵的头脑无从分辨,不知道马上就要雨打风吹去的花朵,又多在枝头上□□了一会儿。
不过,被春日气息哄出来的虫兽,本就不会在意这些。
它们在寒风中颤抖,黑豆般的眼睛,倒映出更多灰白光芒,落向田间地头。
卢家坡,黄花桥,还有更多村子里,正在抢救余粮的农人们,吃惊看到,不久前才收获完的田地里,长出绿油油的新稻苗,麦苗。
以为自己眼花了的他们,不顾风雪,打着火把风灯出来,走到田埂上。
那确实是熟悉的稻苗,麦苗,但细看又不是那么熟悉。
一个老农人小心翼翼跪在地上,跪在冰雹间,去扶稻苗的根部。
他仔细查看,片刻,忍不住哽咽道:
“这苗,这苗,长得真好啊。”
多少年了,他们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茁壮的新苗。
老农人这么说,田埂上,一群农人抬头,听闻天音:
“每亩五斤,每亩十斤磷丹,对优碧稻可有效增产……提高道每亩十五斤磷丹,对比不施磷丹的田地,优碧稻依然可见增产,但功效鲜明弱于——”
天帝出巡队伍一路飞驰,沿路无数声音在问:
“磷丹?”
“什么磷丹?”
“怎么才能得到?”
***
神域内,见事态再改,卓远的面色开始变化。
倒是洪福寿禄万万岁,有那张无眼无口的黄金面具在,唯一能表达他心情的,大概是此刻微微颤动的硬翅幞头。
“我早说了,”洪福寿禄万万岁万万岁道,“卢双父女不能留。”
“不派飞鲤卫来,是不想让剑阁和巫庙察觉端倪。”卓远道,“卢双有长明剑这一好友,本身也是乡间大学,死法有个什么差错,太容易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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