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相信朝霜么?”
浑身金佩叮当的青年,端坐在漩涡正中问。
他手还和阿晕牵着,却顺从着漩涡吸引他的力道,不站起来,返回阿晕身边的安全区域。
“这次邪神的化身有点难对付,但我刚好合适。”
黑发青年说。
他另一只手覆在阿晕手上,没有掰开阿晕的手好让他放开,只这么虚虚覆着,用比一般人低些许的体温,慢慢拉回阿晕的理智。
“我当然相信你。”
阿晕道。
鹓雏一看朝霜的眼神就明白,对方渴望和他一样翱翔九天之上。
他有这个实力,若阿晕阻止他,那鹓雏和三岛十洲那些将朝霜关在笼子里的巫祝们,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问题的。”黑发青年对他安抚地笑,“倒是恩公啊,这次的邪神,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般,真身化身都在鬼域中。我去对付化身,恩公可得注意邪神真身动向,别让我叫化身真身两面夹击呀。”
“好。”
阿晕认真承诺道。
上次在九千九生生怨母的鬼域里,正是他对付化身,朝霜对上了怨母真身。
这次调转过来,还是一样情况。
朝霜朝他点点头,阿晕停顿片刻,到底松开手。
水浪倒卷,黑发青年倏地消失在淡粉泉水中。
此刻——
长明宫。
不知多少次扯碎随诗句出现的幻境,见暂时不能拿卓远怎样,阿晕调头,寻着宫中诸多草木之灵的指引,来到一座院子前。
院子的大门自然和屋顶宫室一样,无法破坏。但门后一株白海棠,乖巧地伸出枝叶,为春神打开门。
阿晕,东皇太一,大步跨入院中,跨入正堂。
正堂的正位上,一佝偻男子瘫在那儿。
东皇太一偏了偏头,头顶黄金鸟冠随之摇晃。
他对全无反应的男子问:
“你就是大泰新帝?”
第84章 肆日(十九)
这大抵是近五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会面。
正相对的,一位是天帝,一位是人君。
自然,九歌只是传说,天庭也是传说。巫祝借传说行神威,神威却来自凡人们情感的寄托。世间没有真正的天庭,好似个天庭的,其实是三岛十洲。
至于顶着天帝名头的东皇太一,会听从他御令的,只有朝阳、春风,和草木。
而人君,此刻东皇太一对面的人君,虽登基十数年,仍然没在异人们心中留下太多印象,只唤他新帝的人君,看上去同样不像会有人听从他命令的模样。
新帝可以说是瘫躺在长椅上,脸上覆盖光滑如镜的黄金面具,无眼无口,十分诡异。
他身上圆领大红袍皱巴巴,硬翅幞头上长有尺余的硬漆幞头脚折断了,夹着银丝的黑发从幞头中散落,狼狈得好像是叫人绑架至此。
但若睁开第二层眼睑看,新帝身周浮动的污秽,已是再如何收敛也消隐不去的地步。犹如厚重阴云,甚至能见到碰撞形成的雷霆般冲击。
不祥的紫光偶尔闪烁,而正中的新帝,连人的形状都没有了,只有无数污秽纠结成蛛网般存在。
蛛丝向四面八方延伸,末端消失在虚空中。
而新帝,则是端坐在蛛网上的蜘蛛之王。
“大泰新帝?
“……还是,妖魔?”
东皇太一再次问道。
污秽的蛛网,在靠近天帝的衣摆的刹那,就在春风中化为灰烬。东皇太一并不打算等待回答,他向前一步,白玉琼花枝已拿在手中。
风掠过娇嫩的五瓣花,窣窣中又柔和几分,但蛛网反而像着了火,惊惧地往后退去。
退得很快。
但还不够快。
方才还在春风中娇柔颤抖的五瓣琼花,抽打下来时绽放出如鹓雏羽毛般的金石微光。
破空之声嗖嗖,混乱气流压抑在不大的堂屋里横冲直撞,轻纱花窗和雕花木门在无形力量下铮铮作响。
而只要关闭第二层眼睑,就能看到戴着黄金面具的新帝,依然瘫坐长椅,一动不动。
便是东皇太一,也不明白他所持无恐在何处,直到阴影中猛地冒出一个人。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是一个卓远的画影。
是卓远少年时的画影,看模样约莫十三四岁,唤出来只为抵挡下这次攻击,消失前甚至满眼懵懂。
长椅上的新帝好像终于察觉到不对,坐起了一点,挡在他面前的,是靠牺牲自己画影争取到一点时间的卓远真身。
前左都督右手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虬起,他执起的狼毫前段缺了口,一片洁白花瓣随细碎狼毛掉落在他脚边。
……这家伙恋慕他那张脸到什么地步,到底给自己画了多少张自画像啊。
东皇太一没想这个,但阿晕在祭拜自己灵台上神像的空暇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念头转瞬沉下,只是旋即,东皇太一全无交流打算,毫无停顿地动手。
卓远抿唇咬牙,左手拿出另一支狼毫,同样毫不犹豫,挥墨而下。
作为稷下学宫的大师兄,双手左右开弓是不值一提的技巧,点点墨珠与春风相撞,溅开之后,竟自然流淌成十来个草书大字。
——三十六宫夜秋水,露华点滴高梧①……
诗句未曾完全显现,钟漏水滴声已然响起在东皇太一耳边。
小小宫室内布局未变,窗外却明月高升,清浅月华如水,铺开在榻上。
新帝和卓远消失不见,只有一女子,背对东皇太一倚在榻上,轻柔悠长地叹息,圆镜摔落在桌角,沾染灰尘,不现清晰。
又来了。
先前东皇太一离开清华宫,一路过来时,就已遇见过许多次类似的幻境。
那是深宫的过往,结合文士留下的诗文,形成的诗中境,就如《大荒山水图》,不清楚规则便无法出去。
“宫怨吗……”东皇太一感叹。
叹息的女子不再照镜子,也不曾再见到长明宫的主人,顺应她的命运,东皇太一只要离新帝越远,就能找到这诗中幻境的出口。
相似幻境东皇太一一路进入无数,以九歌之能,没哪个能困住他。
可出了这诗中幻境再继续寻找新帝所在——看卓远紧张的模样,不可能留新帝接着藏在那座不大宫苑——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朝霜如今在干什么?
东皇太一没有这种私情,突然冒出的想法,依然来自分心的阿晕。
至于天帝的念头,是——
“不太对。”
***
“东皇为何会留在原地不动?”
卓远呢喃。
前左都督直接带新帝转移到另一间宫室中,但也知道这根本瞒不过草木之主东皇太一多久。
可惜,他即便知道这点,也不能如何,剑客专攻无形不定之物,以“过往”固定住“此时”的不落城,不一定能够应对心剑,更别说还是无回剑的心剑。最保险的方法是困公子朝霜于清华池中。
天生就是“人上人”的公子朝霜,无法摆脱自己身份,也挣脱不了洪福寿禄万万岁的规矩。
为此,不会离公子朝霜左右的东皇太一会跟着一起进入长明宫,而非给不落城阻拦在外,就是不得不承受的代价了。
是的,东皇太一毁坏不了长明宫,无法在长明宫中杀人。
可祝呪不像心剑那么直接了当,不杀人祝呪有不杀人的使法。
“官家,”卓远唤道,没注意这个词让他扛在肩头的新帝微微抬头,“东皇太一恐怕发现了什么。”
官家也可以被百姓用来指代当官的贵人们,不过在长明宫中,只有一人,只有新帝,能被称作官家。
理当如此。
但回答卓远的是另一人。
长明宫内,都事堂。
此堂是朝中相公们治事之处。
穿大红袍,头戴硬翅幞头,脸覆黄金面具,头发花白,但并不狼狈的新帝,或者说洪福寿禄万万岁,手负背后,站在窗口,远眺城墙上流矢如雨。
东君想要蛮力攻破平京,却总被各种攻击骚扰。他当然不会对平民动手,于是僵持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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