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将刘海落进自己的眼睛里。
“不是主角在带来麻烦,是我在带来麻烦。是这个意思吗。”
“喻容时,我曾是你的粉丝。你应该不会知道,第一次有机会用自己的钱去买一张电影票,和别人一起在影院里看见你的脸时,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你或许也不会知道,那些社交媒体上,现实里,那些人看见你的优秀,又是怎样被激励。”女人说,“你会说,那些只是天赋。但你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为了不辜负那些天赋,付出过多少练习与努力。即使是在这样的世界,光有天赋也不是能直接成事的。”
“如果不去做那些事情,你本来该省下多少时间。你不需要狙击那些‘主角’,就已经可以活得足够幸福和完美。去照顾家人,去关心旁人,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给人添麻烦。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给这个世界带来这么多矛盾呢。”
人是不能游离于大众之外存在的,就像鱼儿不能离开水。
“如果在他们眼里,就连最应该幸福,最有资本对生活满意的你,也并不这么想。这个世界不就闹翻天了吗。你的定位,你的帮助,你的优秀和完美,会是对这个世界的其他人的最佳激励。这也是你拥有这些天赋的、作为幸运者的责任。”
所以应该是这样的责任吗。
而不能是其他的责任吗。
“而且,你的弟弟喻其琛,向内部提出申请,以调到我们部门内。”
“……”
许久之后,喻容时忽然开始笑。
他越笑越用力,用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肩膀抖动。终于,他放下手,轻声道:“听起来很不错。”
“嗯。”
“或许一开始,原本就该这样的。”
“嗯。”
“好像除此之外,没有一种方法是可行的。”
“嗯。”
“那么我依旧是他们眼中的‘异常事故’吗?”他说。
“唯一不让他们将你视为异常事故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成为一个普通人。”女人愣了一下,说。
“‘这个世界’里的普通人,是这样的吗?”喻容时说,“真麻烦啊,这个世界可是千变万化的。”
“……”
他们沉默。女人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没有试过健康的生活方式,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不喜欢这样呢?”喻容时说着,声音很轻松,“请你帮我安排一个与吴局长的会面。我想和他聊聊。”
女人说:“好,请你喝瓶饮料吧?”
她把可乐递给他。
“不要可乐了,要牛奶吧。”喻容时说,“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我们要保持健康。”
说着,他忽然又笑了,接过可乐:“算了,扔掉可乐,又是一种不环保。”
喝下可乐。
把自己过去的疯狂和不甘喝下。
把所有人眼中的“贪得无厌”喝下。
让能够完美适应这个世界的人选择对这个世界的完美适应,不是再普遍不过的人之常情了吗。
喻容时非常平静。他想,他已经被完全治愈了。
他爱这个世界。
……
“又下雨啊。”喻容时说。
“你之前来过这里?”老张说。
不远处是医院。喻其琛抢救的地方。
“……前几年。”喻容时说。
这一轮的配合调查结束了。喻容时因此获得了一段喘息时间。
带来这段时间的,是一份文件。
一份在车祸现场发现的文件。
喻其琛的车祸现场。
说来也算是幸运。车祸严重,那份被放在副驾驶上的文件却完好无损。老张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得不感慨,喻容时果然一直留有后手。
一条路不成,便选择另一条路。这些年来喻容时一直在收集与谢子遇相关的罪证。利益博弈之下,总有一方要暂时偃旗息鼓。
只是喻容时在这段时间内原则上不能离开这座城市。从警局出来后,老张也行了个方便,把他载到医院来。
“原本是想瞒着你的。”老张点了一根烟,“不介意我抽烟吧?”
喻容时抬了下眼皮,盯着那根烟。老张以为他会说不介意。就像他总是很得体。
“给我一根。”喻容时突然说。
老张把剩下一包连同打火机都给他。
“健康的生活方式的反面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我曾经是这样认为的。”喻容时把烟含在嘴里,皱着眉头用打火机点燃它。
“现在呢?”
“真痛快。”
喻容时吐出一口尼古丁。
他吐烟的样子很好看,动作熟练,只因在影视剧里演过很多遍。老张一边停车一边说:“感觉怎么样?”
喻容时端着烟,凝睇建筑。
“我好像一直在给这个世界带来悲剧。”他说。
“其他人比起你来说,带来的悲剧更多。”老张说。
“那不一样。”喻容时说,“那不一样。”
他沉默,老张又说:“喻其琛晚上出去是去送人。那个人今天应该也来医院了。”
喻容时通过车窗远远地望。他看见一辆属于A.T.的保姆车停在那里。
……
“姓名?”
“易晚。”
“你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他最后离开时,状态如何,有没有食用什么东西?”
“你们为什么会在晚上见面?”
“你们见面后做了什么?”
……
“谢谢,谢谢……没事,你们也辛苦了……跑了一整个晚上早上挺累的吧……”
章渐华给警官递咖啡。易晚站在窗户外,往里看。
女警看见易晚的背影,以为他是在为了自己的朋友担心。事已至此也很难安慰什么。她于是只对易晚说:“医生会尽全力的。”
“肇事的司机在哪里。”
“司机……”
按理说她不能告诉易晚这件事。事故中最不缺乏的便是因亲友重伤而抓着肇事司机大吵大闹的家属。可易晚的眼睛太黑了,而且全然没有身为人会有的愤怒。
或悲伤。
因联想而产生的直觉是人脑常用来进行预警和自我保护的机制之一。那一刻,女警骤然想起她刚进入警队时曾经手的一个案子。
雨夜,幽暗的办公室,反社会杀手被抓捕时,抬起头与她对上的一眼……
易晚让她想到那种没人性的怪物。
而他擦过她直接走了。
司机的病房在走廊深处。章渐华在易晚抵达那片喧闹前从后面捉住他的手臂——只一会儿和警方交流,没看住他,易晚就跑这里来了。
“喻其琛的父母都没到这里来找他们——在审理之前,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可以推卸责任的话柄,尤其是喻容时还在多事之秋。”他快速地说。
他是意有所指,免得易晚一时冲动。
“他们没来很好,减少了一堆麻烦。我不想浪费时间看那种吵架。”这却是易晚的回复。
章渐华怔了怔。他无意识地松开手,发现易晚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
拥挤的病房是幕布,洁白的病床是道具,司机与他周围的几个亲戚、警察是演员。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车是自己失控的,往那边跑过去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司机皮肤黝黑粗糙,他身边面部饱经风霜的女人嚷嚷着垂泪,描述自己的家境: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家里全靠这一挂车吃饭。
“……也是可怜啊。”章渐华说。
“姐,姐夫,那个姓喻的是个当官的,我听见他们叫他处长了!”旁边同样衣着的青年抓着手机跳起来,“大晚上的一个官出去能有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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