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不断的抛出问题,却不给一个正确答案。江隐摸不清他的意图,只能沉默。
他的手忽然被抓住了,那温度不似以往的温暖熨帖,下意识的,他用力一挣,却没有挣开。
那五指钢筋铁骨一般钳在他腕上,一股气息顺着接触风一样吹进了他身体里,比穿堂风还透心凉。
“你在……查看我的魂魄?”
与齐流木在鬼门关中的相遇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江隐莫名的觉得不妙,这一挥用了大力气,却突然被放开了。
惯性带着他像旁边倒去,心中警铃大作的同时,背上已经被重重一顶,压在了沾着泥土的花瓣中。
李团结操着他的后颈,像捏着一只软弱无力的小动物,那力道却将他的脸摁的扭曲变形,连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别紧张。”他安抚道,“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我好奇,你渴求的,究竟是祁景,还是他这副壳子底下的我,而你的壳子底下,究竟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江隐一僵,剧烈的挣扎起来。
傀儡婴本来是失魂之人,为什么他能够幸免?这个问题从来没人深究过,却被最危险的人抓住了。
他不知道穷奇与齐流木订立过血盟,彼此灵魂上都留下了印记,只觉得这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而这个男人,却只通过一点端倪,就猜测到了这个地步,实在可怕。如果他想要的是齐流木,那他就应该知道,在齐流木于鬼门关中将残魂给了他之后,这个人早已消失在这世上,上天入地,再也无处可寻。
就算把江隐活剐了,齐流木也无法复生。
“你在怕什么?”
低沉森然的声音震着耳廓,随着身上人弯下腰的动作,背后的手臂被更用力的折上去,江隐瞬间出了一脑门的汗。
“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你还没告诉我?”
僵持之际,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是一直被晾在旁边,手足无措的阿月拉和勒丘。
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就见天边忽然出现了一缕亮光,一簇又一簇的花凭空开枝散叶,生根发芽,飞快的蔓延了整个花海子,无数班纳若虫从花丛中翩翩飞出,像萤火虫一样可爱而无害。
勒丘道:“是移动的花海子!”
阿月拉怔怔的:“这么说,姻缘庙也在这里……”
他们赶了那么久的海子,就是为了找到这片传说中的,神出鬼没的花海子。
“终于,终于……”
他们对视一眼,毫不犹豫的朝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楼宇跑去。
被抛在身后的两人:“……”
身上的力道松了,李团结站了起来。
巨大的树干拔地而起,郁郁葱葱的枝叶笼罩着淡淡的柔光,一座小小的庙宇倚在古树下,长长的台阶足足有九百九十九级,有情人要一级级爬上去,才能走到姻缘庙。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踏上了第一级台阶。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他就和那对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一步一步走了上去,直到古树的树荫将他遮住了。
阿月拉惊喜的呼声在前方响起:“好多红线……勒丘,你看,好多红线啊!”
说是红线,其实是像丝绸一般的带子,两个一组,缠绵的绕在树枝上,垂在扶疏叶片间。红线上甚至还有不甚清晰的字迹,写着几十年前的人的名字,绵绵情意穿越了岁月的侵蚀,在这传说的花海子中成为永恒。
李团结意味不明的看了这树一会,又迈步进了庙门,里面一尊月老像慈眉善目,喜气洋洋,一手持龙头杖,悬着姻缘簿,一手挽着红线,垂落入坐下云雾凡尘之间。左边的柱子上刻着“天喜祥光至,合卺做夫妻”,右边则是“月老牵红线,夫妇长相依”。
仔细一看,在他的背后,就是古树粗大的枝干,这庙竟然是倚树而建,又或是树和庙长在了一起。
阿月拉和勒丘也进了小庙,在月老前虔诚跪下。
阿月拉道:“月老在上,我们两个真心相爱,但因为我的身份多受阻挠,至今仍前路渺茫。早听人说只要您将两个人的姻缘红线一系,有情人就会今生今世不分离,求您保佑我们,我们……我们真的很想在一起。我爱他,真的很爱他。”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勒丘握住了她的手,这个动作似乎给了两人无限的力量。
“我也是。”
他们手上紧握的红线在彼此的指尖中缠绕在一起,再难厘分,两人深深的拜了下去,三个头磕的落地有声。
红线被挂在了门外的相思树上,在一树退了色的绸带中,那一抹红色格外引人瞩目。两人相视一笑,眼里闪烁着喜悦的泪花,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来身后的李团结。
那男人意味不明的看着这一切,冷眼旁观的姿态,眼中的复杂却越来越深。
阿月拉小心翼翼的问:“你……来过这里吗?”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粗糙不平的树皮,没有回答。那张俊美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恍然,和一点自嘲的怀念。
阿月拉看着他的动作:“……这是相思树,和月老庙长在一起,据说当年修建到一半,天上忽然打雷下雨,将庙冲倒了一大片。当时的神婆说这是不吉之兆,眼看寄托了无数人希望的工程就要毁于一旦。但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凭空长出了一颗大树,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参天之势,几人合抱都抱不住,正好把要倒塌的月老庙撑住了。我们都说,这是因为有情人的愿望太强烈,日夜祈祷,才让上天显灵,长出了这么一颗树来。所以叫它相思树。”
李团结笑了。
“我竟不知还会留下这样的传说。”
慈眉一点成眷属,红绳牵过三世缘。
汉人都供奉月老,傈西族人却是六十年前才知道。艾朵和苏力青这对有情人在被救出生天之后,曾到月老庙拜祭,李团结闲来无事,非要跟过去,齐流木无奈,只得一起。
那时距离登天节不过几天,饕餮还没有原形毕露,傈西族一片平静祥和,岁月静好。许多情侣趁这个机会跳舞,对歌,赶海,拜庙……以往没什么香火的姻缘庙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即使是烈日炎炎下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也挡不住青年男女求爱的步伐。
齐流木站在山下,仰望着长的望不到边的台阶,白净的脸蛋上浮现出些许无奈和为难。
苏力青轻咳一声:“我们先上去了,你们……慢慢爬。”
说完,他牵着艾朵,急于逃避尴尬,兔子一样窜上去了。
李团结悠然自得的迈上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完全没有要用本事的意思。齐流木只得跟在后面,一步一级,在日头的灼烤下,竟走出了些朝圣的感觉。
不时有汗流浃背的情侣停下来歇息,旁边的女孩喘着气问:“这个楼梯..为什么修的这么长啊?累死人了。”
男的笑道:“你不知道,这楼梯足足有九百九十九级,又高又陡,长如登天,只有自己走过这天梯,才能表现我们的虔诚。这就是求姻缘的第一道考验,要不是真有情,谁愿来受这个罪?”
齐流木深深的埋下了头。
李团结瞥了他一眼:“你脸红什么?”
“……热。”
李团结不置可否,仍不紧不慢的往上走。比起弯着腰,抖着腿的情侣,他看起来不知要轻松多少倍,可他仍像个最普通的凡人一样,随众人一起缓步前行。
路太长了,齐流木忍不住开口:“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
总不可能是真的来求姻缘的吧。
“很有趣,不是吗?”李团结道,“即使没有疯魔一样的崇拜,人类仍喜欢将命运寄托在冥冥中的力量上。”
齐流木想了想:“人间的很多仪式,与其说迷信,不如说祈福,只是寄托着一种美好的愿景。如端午的赛龙舟,中秋的赏月,元宵的灯会,除夕的鞭炮,已经成为一种习俗,即使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会这样去做。农历十二月二十四,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祭灶,把融化了的东糖涂在灶王爷的嘴上,这样灶王爷回天庭报告时就说不了坏话了。这真的代表着他们奉灶王如神明了吗?不,这是因为中国人的骨子里,就有一种对天地自然的敬畏,这种精神外化成了满天神佛。祭拜神明,实际上是在感谢自然,感谢风调雨顺的天气,感谢肥沃富饶的土地,感谢长江黄河的浇灌,感谢春花冬雪的四季,因此人才能吃饱穿暖,自食其力。人们并不会将越过越好的生活只归功于自己,敬畏自然,反而是一种脚踏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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