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这个“南离”,虽表现得同样顺从,可眼中却桀骜怨毒,丝毫没有半点服从。倒有些像他幼时路过坊市,在铁笼中看见的斗犬。
那些斗犬对主人言听计从,对同类却极凶狠。逄风曾询问过训犬的大汉原因,对方哈哈大笑道:“小时候打惯了,那疼是刻在骨子里的!”
大汉得意洋洋:“我这方法,还是从那杂耍团听来的,他们驯象就是这个方法,趁象小的时候,拿铁链拴住,让它左冲右突也无法逃脱,反而越勒越紧。等它大了,便不会想着去挣脱这链子了。”
他啐了一口道:“畜生就是傻,脑子到底不如人灵光!”
逄风有心买下这些犬,只是这些斗犬被关在笼子里太久了,除了撕咬自己的同类已经什么也不会了。它们两眼血红,舌头伸得很长,涎水不住从口角滴落,活脱脱一个修罗恶鬼的形象。
大汉抽了口水烟,挥挥手念叨着小孩子别捣乱,便让仆人撵走了逄风。后来他听说这大汉喝醉了,醉醺醺倒在了犬棚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可时隔多年,逄风依然对他的话记忆犹新。
而如今这个“南离”怨毒中带着畏惧的神情,倒让他想起了那些斗犬。
梦中自然是没有痛觉,他百般聊赖地挑逗着这个“南离”,狼皱着鼻子,龇着牙,一脸不耐烦,却始终不敢扑上去。
逄风突然有些不忍了,他也惦记着梦外面的南离,于是他对这个“南离”平静道:“你是不是恨我?那便咬死我罢。”
狼有些犹豫,逄风突然想到了那些在幼时被鞭挞的斗犬。大汉咧嘴,露出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道:“咬我?这畜生敢,就算我让它咬,它也不会咬的。”
他肆意笑着,伸出两个指头活活拔掉了斗犬一根胡须,那胡须沾着血肉。可那犬只是瑟缩着,不敢露一丝凶态。
想到这,逄风补充道:“我绝不反抗,况且我是凡人,反抗又有什么用?”
可狼却没有动作,逄风对它眼中的神色了如指掌,它此时并不是出于畏惧才不行动,而是出于些别的东西。
他不知道是什么。
可没过多久,狼终于猛扑过来,含住了他的咽喉,利齿抵住他的血管,只要再进半寸就能刺入他的动脉,粗砺的舌面在逄风脖颈的皮肉上摩挲着,又麻又痒,惹得他身体阵阵痉挛。
可它只是从喉咙眼发出低吼,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逄风:“咬下去罢,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个“南离”恨他,他便将命还了便是。
利齿刺破了浅浅一层细嫩的皮肉,有血淌了出来。逄风思索,难道这个“南离”是想折磨自己,以发泄仇恨?可惜他在梦中,并没有什么痛觉。
他刚想开口,便从怪梦中惊醒。
入目依然是南离,他熟悉的那个,他在用一块沾了温水的绢布,轻柔地擦拭自己的脸。
这个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逄风挣扎着欲起身,可刚一动弹,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南离忙按住他,温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等到了京城,我们去找最好的医修……你不会有事的。”
他沙哑着嗓子道:“离京城还有多久?”
小五端着盆温水进来,忙不迭道:“少爷别急,小心受凉,我们还有三个时辰就到了。”
他垂着脑袋,显然是为先前被迷晕,让少爷受伤的事情愧疚。将水放下后,他便蹑手蹑脚出去了,顺便带上了舱门。
南离将一勺药汤递到他唇边。
汤碗中漂浮着老参细细的根须,温度正好,应当是补脏腑之气的四君子汤。
逄风咽了下去,手埋在被褥里,不动声色地向怀中摸去,那匣子还在,他松了口气。
一碗汤喂完,他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南离细致为他掖好被角,沉声道:“你先休息,船有我在,不用挂心。”
亲眼瞧见逄风进入“熟睡”,他才放下心,悄悄步出了舱门。南离离开后,逄风睁开了眼,从怀中掏出那匣子。
匣子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木,六面严丝合缝,浑为一体。他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以作为锁孔的地方。细长的手指在匣子上转了一圈,竟找不出什么玄机。
这东西想必对皇帝无比重要,只是为何会委托给一介船商运送?
他把玩了一阵,刚欲收入怀中,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匣子的尖角刺破了。一滴血滚落而出,落在匣面上,迅速被其吸收,消隐不见。
匣子应声而开。
第18章 玄旗
匣子光洁如镜的表面在“咔嚓”一声中,突兀裂成两半。一面小小的旗帜,躺在匣子中。
旗子只有巴掌大,通体玄色,看起来几乎像孩童的玩具。而逄风却不敢轻举妄动。这东西是献给当今陛下的,若是出了闪失,他难逃其咎。
他的血……皇室……
莫非这匣子只有皇室之人才能打开?
逄风喉咙发干。
他若被发现了是皇族遗落在外之人,恐怕性命难保。景帝身侧几乎是北淮修为最深厚之人,南离没有半点胜算。
可匣子却真真切切打开了。
逄风笃定外公也未必知晓茶箱中混入此物,以外公的性子,若是船中有如此重要之物,他不可能让自己押送。
如今看来,为不连累家人,只得他亲自入宫,递上旗子了。至于匣子损坏之罪,他一人承担便好。
逄风垂眸。
他不畏死,也不担心外公外婆无人照管。他们都是刚强之人,虽会神伤,却不会因他死而寻短见。
他唯独放心不下南离。
他思前想后,决定先写封遗书,嘱咐南离潜心修炼,莫做傻事。
洋洋洒洒一篇写罢,逄风将它塞入宽大衣袖的口袋中。困意再袭,他怀着满腹乱杂的心思,沉沉入眠。
无梦。
逄风再次醒来时,已在皇城外的客栈中。
床头小几置一小碟,里面是小巧精致的糕点:豆沙酥、绿豆糕、芋头糕、山楂卷……
糕点被做成栩栩如生的李桃花模样,他拿起一块酥饼嗅了嗅,没有半点荤油的味道。想必是南离下了心思。
门“吱呀”一声开了,南离走了进来。未等他开口,逄风先道:“今日京城夜间会有坊市……我想上街走走。”
他又软下声音说:“不会有事的,我会披着大氅……”
南离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尖尖的犬耳抖了抖,最后还是只吐出一个字:“好。”
京城的护城河是引来的死水,自然已结了冰。几个小童拿破椅子绑上铁皮,制成简易冰车,用包了木头的铁扦在冰上划着,小车吱吱呀呀,像是自由的鸟雀。
逄风裹紧大氅,这件大氅极为厚重,毛领是南离脱落的毛,因而沾染了火系灵气,使他全身溢着暖意。
南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掏出粒碎银就要冲最近的小孩走去,却被抓住了手。
逄风哂笑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幼稚?”
南离悻悻回到了他身边。
京城按往常应实行宵禁,可近来景帝即将过寿。因而放开宵禁,与民同乐。此刻京城正张灯结彩,民众丝毫不惧寒冷,脸被冻得涨红,却依然兴致高涨。
逄风取出令牌,守兵查验后,便放他进了城。将令牌丢回来时,那守卫漫不经心道:“看你的样子是商人,我便好心提点你一句,在这京城里,虽有匠人能打刀兵,可却不是常人银两能买的。尤其是你们行商人,万万不行。”
逄风应了一声,便入了城。
打树花的老叟身材矮小佝偻,柳木勺只那么一挥,滚烫的铁水腾空跃起,在城墙上炸出千朵万朵金灿灿的花。
一时间光芒大放,有如白昼。
南离睨了一眼,在掌心变作出一朵焰花:“这也没什么好看的。”
那重瓣焰花形似腊梅,花瓣洁白似雪,花蕊却灿如金水。他轻轻挥了挥手,那花便飘过去,别在逄风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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