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股屈辱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中产生。这一刻逄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狼的妖仆,就算意志再怎么强大,也无法抗得过主人的意志。
明明心里所想并非如此,躯体却在不争气地渴求、畏惧着身下的妖兽。
那声音继续道:“……去啊……他不是爱你吗?将他……你就自由了……”
可它失策了,因为即便承受着八热地狱般的酷刑,逄风却依然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
由于躯体处于极热之中,他的外衫解了一半,从一边松松垮垮地滑了下去,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肩头,隐隐能望见那曲线优美的琵琶骨。
他同样在面临窒息,颈间的青黑勒痕如活过来般,缓缓收紧。手指搭在勒痕上,似乎要扯下这青黑的印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甩脱它。
可逄风的眼底却依然是清明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挑衅般的笑意。
在那火焰的灼烤下,林逢那层彬彬有礼的外皮褪去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孤傲矜贵的长夜太子。
原来狼一直体会到的,是这种感觉啊。
逄风的薄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从唇语却能读出:“第二次了。”
“你不可能再控制孤了。”
那声音失去了原本的从容,气急败坏道:“……你要是不杀掉他,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那又怎么样?”逄风平静道,“孤从不畏死。”
“更何况……支撑着孤从陵墓里爬出来,所谓身死而不散的执念,便是他了。”
他将手虚虚放在脖颈上,做扼紧状:“请随便,孤要去收拾这些碍眼的东西了。”
逄风哂笑道:“总是凭轼看戏,未免太寂寞了。”
南离一人应对多如牛毛的骸群,也渐渐显出疲态。他一爪抽飞一只斜扑过来的骸,口中高温火焰横扫,将一众骸燃烧殆尽。
可更多的骸填补了先前的空缺,向他涌来,无数只爪子伸向他,要将他撕成碎片。它们恼人的叫声如同蜂鸣,在耳边作响,扰乱他的思维。
狼寡不敌众,身躯被撕裂出一道道伤口,雪白的毛被血粘成一撮撮。腹部也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不知不觉间,他也吸入了些黑雾。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怪异的扭曲,一会是骸,一会则是长夜太子的脸,一会又是天折峰上围攻的修士。
怎么可能?人族的骸怎可能影响自己?
可长夜太子那张带着不屑的脸,又确确实实出现在他眼前,似在讥讽南离:“看啊,你到底还是没能杀了我。”
南离怒吼着,却无法摆脱眼前的幻象,几乎要彻底陷入癫狂之中,他龇出尖牙,就要将眼前的仇人撕得粉碎,却突然感觉到身上一轻。狼顿时清醒过来,急忙去叼他的衣角,却叼了个空。
逄风拍了拍狼的脑袋:“没事。”
他缓缓抽出鞘中的蔽日。
“离远些,我的剑可能会伤到你。”
逆魄有渡魂之能,而蔽日同样有着独具的威能。至阴之金打造的剑,天生可控至阴至寒的太阴之水。
逄风抬起剑,剑尖指向混沌一片的天穹。
蔽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
霎时间,天地倾倒,日月倒转,眼前的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此时是春末夏始,本应是由太阳主宰的时节,可逄风脚下的地域却滴水成冰,泾渭分明的黑暗如楚河汉界隔开了南离和他。
“日、月、辰。”
随着他简短有力的话语,太阴界域中的一切光亮彻底消散了。就连最微弱的光,也无法在其中存在。
骸群如抓瞎的困兽,四处奔逃撞击着,却无法挣脱这恐怖的界域。
“岱、河、海。”
天折之下,太山君正指使着徒弟研墨,一手着鸑鷟,却突然愣住了。过了许久才喃喃道:“终于到了这一天?连太山都为之俯首……”
他又笑道:“既是老友借力,又怎能吝啬?”
鸑鷟轻鸣一声,一道紫羽化作流光,裹挟着漆黑如墨的芒,向某个方向激射而去。
蔽日剑身的涛浪细纹越来越亮,阵阵海涛声仿佛近在咫尺。那把剑似乎化为了河床泉眼,无数条河从中踊跃而出,缠绕汇集成汪洋。
逄风的剑尖轻指骸群:“去。”
无边汪洋顺着剑尖呼啸而上,每一道洋流都化为最强健的手臂,将骸撕得粉碎。黑压压的云层聚集如塔,倾泻下无根之水。
最柔弱的水珠,此时却化为比匕首还要有力的东西。
南离几乎移不开目光,他的确听逄风说过水亦能为汪洋,侵吞万物。可眼前的景象是却与口述完全不同的异景。
以他所知的水灵根修士,若要学攻伐,一是将灵根中炼入寒气,习冰之道。二是在水中化入毒,走毒术。仅仅靠水来攻伐的修士,几乎前所未有。
这已经不是剑法了,术法还是阵?没有提前布阵,应当不是阵。南离脑子一片空白。他是修火术的,虽然从不费心思学那些繁复的术法,却清楚这些术法的威势。
而他所见的全部术法,都比不上眼前这个来得震撼。
一条漆黑的游鱼在界域中空灵地游动着,它的修长身姿与浑然天地宛若一体,潜游间恍若大道化身。它在山峦般的云层中挪跃,身形时隐时现,长尾一拨便降下倾盆暴雨。
纯粹的雨,并非焆都修士那腐蚀肌肤的毒雨。可正是这不紧不慢的雨滴,在倒弹琵琶般的脆响中,击碎了骸的骨骼。
逄风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暴雨瓢泼而下,没沾湿他一点衣裳。他身畔的云层凝聚成一株挺拔的杏树,一朵浅着红晕的粉白杏花飘然而下,停留在他的肩头。逄风脚下的汪洋中,也只有这么一朵花投下的影。
他没有掸去它。
而在逄风脚下的这群骸在汪洋中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过程。他垂下眸,垂下的睫遮盖了眼底神色。
“曾经,太阴被当成诸邪源头,太阴之体只有抓到,就被处以炮烙之刑,”他低低地笑了,不知在对谁说:“可你也看见了,在太阴之域里,没有什么能活下去。”
逄风的身形突然不稳般晃动了几下。
他抬起手,眯着眼睛望向指缝间淌下的,粘稠鲜红的血。那枚属于幼狼的乳齿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刺入了掌心。
“到极限了么?”
他的灵力在刚才的瞬间被全部耗尽了。逄风自嘲地笑笑,林逢这层皮,到底还是披不住了。他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恶劣的长夜太子。
他又骗了南离,就算能顺利突破薄弱之处,两人也绝对无法在这么多骸的围攻下,完好无缺回到焆都。
逄风先前就计划着假死离去,而真死假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也不能再看着南离在他身上越陷越深了。
那对南离太残忍了。
所以——
太阴之域轰然消散,那条阴鱼轻快地划过虚空,钻入了逄风的影子里。
林子中又恢复成天朗气清的春日夜,只是先前密密麻麻的骸全部不知踪影,连一粒灰尘都没有留存下来。
南离飞奔而去,抱住那人瘫软的身体。他惊愕地发现,那具躯体竟然有些虚幻了。
他很清楚这是什么,那是魂魄即将破碎的征兆。
不要,不要,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我不能再被抛弃了!
他仓惶极了,在心底疯狂地哀嚎着,如同丧家之犬。
对了,还有阳气……
南离两眼血红,将右手举到唇边,一口狠狠撕咬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像不会痛一样,发狠地一口口撕咬着自己的血肉,直到动脉被生生撕裂,大股大股的鲜血溅射而出。
他满口白齿被血染得通红,如食人的修罗恶鬼,却什么也顾不得,颤抖着就将手腕凑到逄风的唇边。
那毫无血色的唇被染得鲜红,血却又转瞬从唇角溢了出去,淌到了衣衫上,将它几乎染成了红衣。
南离抬起腕,在伤口狠吸了一口,咸腥的滋味在口中炸开,他吻上那宛如尸体冰冷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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