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逄风都不用去做什么,只是站在那,南离便主动凑上去了。
而且,更令南离感到畏惧的,是他开始……记不清林逢了。
槐安蜂巢终归是黄粱一梦,蜃仙人也言道,于三千世界虽能体验种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可终归是海市蜃楼一场幻梦。于梦中读过的书,学过的技艺,也终归带不回来。
而梦中那些记忆和感情,刚苏醒时,或许格外清晰,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也终归是叶上露、林间雾,会被轻而易举忘却,只有某些重要的细节,会被一直保留下来。
就算主人根本不愿忘记。
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选择至公门的轮回法,去真正体验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不愿忘记槐安中的林逢,也不愿忘记槐安中的自己。可南离的的确确,记不得那个林逢是怎么对他的了。
与林逢相处的这一年里,他也察觉到记忆的淡化……但那时南离并不在意,因为他和林逢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远不止幻境的一瞬。
可如今他惶恐了,几乎腿脚发软,那些记忆像是掌中的流沙,无论如何去挽留,也留不住分毫。但的确有些细节,是格外清晰的。
那个时候,逄风又是怎样想的?他从一开始就没失忆么?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违心对自己说出这样道貌岸然的话?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这是杀了他至亲的血仇!他怎能——
南离觉得他可能彻底疯了,与心魔无关。
而累极的逄风偏着脑袋,又倚着床首的檀木沉沉睡去了。南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 近乎贪婪地盯着他的脸,无法移开。
他恨透了他。
他爱极了他。
这一刻,绝望的南离悚然意识到——
自己此生最炽烈的爱,以及最深重的恨,注定永远系在一人身间。
第117章 “我放过你。”
逄风总觉得,南离今日有些异样。
他没有急着对自己做些什么,而是坐在他身畔,碧绿的眼定定注视着他。不知是否为错觉,他瞥见,那双满含浓烈恨意的碧瞳中,闪过了一抹晶莹的泪光。
南离直勾勾盯着榻上的人。
长夜太子依然是那副智珠在握、处变不惊的模样。他内心的痛苦如两条纠缠噬咬的毒蛇,时刻鞭挞着他的神经。而逄风却依然云淡风轻,仿佛被囚的并不是自己。
线条流畅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脖颈,逄风贴着他耳畔轻笑一声:“还要继续么?孤的——”
他刻意咬了字,恶劣地拉长了音:“夫——君——”
南离浑身一颤。
夫君。
为夫,为君,是将自身置于对方之下,颇具敬意之称。可长夜太子一贯身居高位,这话纡尊降贵说出来便无比讽刺。
神魂交融对逄风没有丝毫影响,逄风的过往与记忆,无论重要或是不重要的,他也一点也触及不到。而他的一切……包括那微末的渴望,他依然将他看作发妻道侣这件事,都被逄风所洞察。
然后再以此作为兵戈,掼入他的胸膛。
他太擅长了。
心头像是扎入了一枚尖锐细小的木刺,拔不出来,时刻予他尖锐的刺痛,但莫名又有疼痛之外的东西在其中涌动。
最后,南离到底还是与他融了魂。
只是这次融魂,他的情感格外热烈,却是极为绝望的热切,碧绿的眼黯了下去,其中翻滚着意味不明的东西。
额头相抵之前,他狠狠吻上了逄风,急切地,心死地,近乎撕咬地吻上他的薄唇。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吻逄风。
南离从前脸皮薄,也绝不会对林逢动手动脚。几乎都是林逢主动去吻他。林逢的吻很轻,浅尝辄止,像阵温软的风,蹭过他的唇。
这些日子来,南离唯独没有用烙印强迫逄风去吻他。而如今,南离却主动吻上了他。
而这个吻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是绝望的,恳切的,孤注一掷的。
过了许久,他才放开逄风。
南离阴沉地俯视着他,逄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领,脖颈的青黑勒痕在昏暗的光下格外显眼。
东宫白象驮莲的连枝铜灯台,最多可容十五枝烛,可如今多数也熄了,也只剩半枝残烛还在烧着,豆大的灯火倔强地明明灭灭。
烛心结了小小的烛花,却无人剪,因此它几乎要熄灭了,烛泪赤红如血,在底盘上凝成了一汪小洼。
他可以用南明焰去点亮那些烛,南离却并没有这么做,他甚至有些妒忌那些蜡烛。就连它们,也能得到逄风的一瞥。
批奏折批得累了,逄风便会站起身,慢慢剪掉烧过的烛蕊,他不让宫人做这事。随着一下下利落的剪声,烛蕊簌簌而落。
他注视烛火的神情极为专注与恬静。狼卧在他脚下,只能看见那拨弄烛蕊的苍白的指。那时它想,终有一日,它会一根根咬断那些细长的指。
师尊为磨炼他心性,也曾让南离剪烛花,可他却总是做不好,手抖得厉害,烛蕊被剪得参差不齐,像是犬牙啃过。烛火甚至较之前更加摇曳不定了,只有南离清楚,原因为何。
他没法不想起逄风……想起他细长好看的手指。南离先前失去了那段记忆,如今才明晓,他之所以手抖,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逄风那只剪过烛的手,因自己的触碰,瞬间破碎成冰尘。
烛火明灭之间,逄风墨发披散,淡淡望着他。他恍惚间想起,在幻境里,自己应当是很喜欢看林逢剪烛的,那是他尚还清晰的少数记忆了。
可分明两人剪烛的习惯都一模一样。他怎能如此愚钝?
南离喉结滚动,艰难开口:“我的心,已经给过你了。”
逄风罕见一愣:“什么?”
南离却没有解释:“……人族不守信用,满口谎言,我却不同。于槐安幻境里,你的外祖父曾与我约定,若是有一日你我行至陌路,刀剑相向,无论如何要放过你一次。”
南离还记得彼时的林老太爷背着手,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似乎能将他洞穿,他淡淡道:“南离,你想必已经喜欢上林逢了。”
他心头大骇,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承认了:“是,我心悦他已久……无论他接受与否,我也会用命护好他,还望您成全。”
林老太爷却只是摆了摆手:“我不用你这空虚承诺,我只需你答应我一件事。”
南离恳切道:“只要我能做到,必全力为之。”
林老太爷淡淡道:“我要你答应我,若有一日,你二人反目成仇,不得不兵戈相向,你能放过他一次。”
南离惊道:“您怎能如此想?我此生也不可能忘恩负义,对他刀剑相向!”
雪无声无息飘落,覆满积雪的枝头不堪重负,发出簌簌的声响。林老太爷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幻境,抵达了更远的地方:“你无需说其他的话,我只要你答应我此事。若是不能,你也不用跟在他身边了。”
南离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他的心绞痛得厉害:“妖从不食言……你走罢,我这次放过你。”
那时,林老太爷是否已然看出,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幻境中的林逢,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唯有与林老太爷的这一番话犹在耳畔。
逄风:“!”
南离咬牙切齿道:“若是今日之后,我再看见你,我会杀了你。”
他大步走出寝殿,不出片刻便提着什么东西返回了——是逆魄。
南离恨极道:“我知你们伥鬼,需随身携带沾有妖主气息之物才能行动。我的牙齿不可能再给你。你便拿着它罢。”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物,随手向逄风扔过去——正是那朵焰花。那朵花皱皱巴巴,光芒黯淡,像极了他被百般蹂躏的千疮百孔的心。
在触碰到焰花之时,久违的五感六识回到了逄风的身体里。随之而来的,是被南明焰烧灼的痛楚。已经不那么痛了,却也让逄风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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