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柔了下来。
道路上结了层盐晶似的霜,因此抬脚要多加小心。有手艺人在做面人,一根小小的木签坠着铁丝,铁丝上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或者兽:孙大圣、斑斓猛虎……逄风的目光,却唯独停在了一条雪白的垂耳小狗上。
他递了串铜钱过去:“不要找了,可否做个一模一样的面狗,再加条尾巴?”
摊主喜滋滋地接过钱串,他揪下一块面,几只指头飞快捏弄起来。很快,一只两条尾巴的小白狗便出现在他手中。
小白狗垂着耳朵,老老实实坐着,一副可怜兮兮的认错模样。逄风的唇角也忍不住勾起了一丝弧度。
他接过面人,慎之又慎揣进怀中。南离在一旁咕哝着:“一点也不像……”
沿途有小孩推着比自己还高的车,沿街叫卖糖葫芦。糖葫芦裹着的糖衣晶莹透亮,山楂红艳如胭脂。
加了冰糖的梨汁在锅中小火咕嘟着,南离见状,不由分说买了一碗塞到他手中。热乎乎的梨汁清甜不腻,果香沁人心脾。 逄风小口啜饮着,迎面却忽然走过来一行人。
是一列僧人,为首是位清秀的尼姑,她剃了度,头戴僧帽,身披袈裟,黛青僧衣朴素干净,手中捻着串白玉菩提念珠,珠子滚圆莹润,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颗。
从始至终,这些僧人皆目不斜视,未给过满城繁华哪怕一眼。
逄风心底起疑。
淮安原本是个完整的国家,只是先帝死后,诸王不满他将帝位留给幼弟,于是拥兵自立。从此以淮水为界,国土四分,分别由景帝与三位诸侯王把控。
而景帝所处的北淮并不礼佛,反倒是西淮的平宁王礼佛,以佛为国教才是。
表面平静的京城,实则暗流涌动。
逄风又想到怀中的匣子和小旗。
正在他发愣时,楼阁上的教坊有花球掷下,正落入怀中。花球是妃红山茶扎成的,花瓣娇嫩欲滴。
南离冷哼一声,逄风发间的焰花不着痕迹地闪了闪。随即花球瞬间四散炸开,靡艳花瓣飘零洒落,又在灼眼的火焰中燃烧殆尽,似星子陨落,凋零一场焰雨。
忙有人匆匆跑出,跪在地上道:“小人万死,冲撞了仙人老爷……是楼上姑娘不懂事,惊扰了老爷……”
逄风道:“无妨。”
他不动声色捏了捏南离的掌心,示意他不要说话。
南离皱着眉,反手一把攥住了他纤细的腕子。
逄风欲挣脱,可南离的力道比他大了许多,一时挣脱不开。在挣扎间,袖中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悠悠飘了出来。
是那封遗书。
糟了。
逄风迅速弯下腰,想不动声色拾起那张纸,可那张纸却先他一步,飘到了南离手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南离展开了那张纸。
第19章 坦言
要死了。
这是逄风第一想法。
他眼睁睁地看着南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拿着信纸的手甚至在打颤,几乎要将纸揉破。
他觉得自己简直像脑袋架在虎头铡上的囚犯,就等着铡刀落下,身首分离。
南离终于读完了信,他的手腕被攥得更加死紧,甚至有些发红了。他拖着逄风,到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恨恨道:“你就这么想丢下我?”
“是不是我要把你绑在身边,你才能听话?”
他咬牙切齿:“就这么想一个人赴死?”
那双碧绿的眼瞳像乱葬岗啃人死尸的野狼,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逄风想开口斥他,可此时他的脖颈却不知为何一阵灼痛,似有人紧勒着咽喉,让他无法开口。
倏忽间狂风大作,南离的身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野性的巨狼,白狼体长如虎,两条巨尾肆意舒展着,如两条银练。
逄风还未反应过来,它便用两条巨尾猛然卷起他的腰身,纵身一跃,跃向天空!
狼踏着虚空,在月下狂奔,糖霜似的细碎月光洒在它雪白的毛发上,为它的皮毛渡上了一层浅浅的银辉。
南离的毛皮很柔软,只是失重感还是忍不住让逄风惊呼了一声,他无处可依,眼看熟悉的地面离自己远去,只得死死抱住南离缠在他腰间的尾巴。
月亮很近。
狼在夜空中与他一同奔逃。它的身躯曲线修长优美,如划过夜空的彗星。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无比匀称、紧实,简直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
不知跑了多久,狼在某座山的上空停了下来。
它的四爪落在湿润的泥土上,尾巴却依然卷着逄风不放。
一口泉眼慢吞吞冒着泡,应是地下涌出的暖泉,正腾出片片温暖的水雾。
即便是冬日,因暖泉带来的热气,山上的桃花竟开了,灼灼入眼。
南离化成人形,尾巴却仍缠在他身上,闷闷道:“原本这趟货送过去,我想带你来这里的。”
“这山原来是群豺狼精的领地,我和它们打了一架,它们便献上这泉池,这水是地下活泉,掺杂了地心灵液……我想就算你不修仙,起码也要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他的眼睛有些红,呢喃道:“主人……别离开我。”
他没有叫他林逢。
逄风的心尖一颤。
他知道他的小狗,是真的生气了。
那能怎么办,只能顺毛了,毕竟小狗不会记仇,说开了便好了。
逄风踮起脚,手穿过桃枝影影绰绰的阴影,抚上他耷拉的耳朵,熟练地揉弄了几下。
他能感觉到南离在强忍着,不用毛绒绒的发顶蹭他的掌心。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是我不对……”
“只是这毕竟因我所起,理应一人担下。”
南离吸了吸鼻子:“明天我随你一起入宫。”
逄风斥道:“南离!”
可南离倔强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本无错误,为何这皇帝老儿的过失要你承担!就算闹个天翻地覆,我也要求个公道!”
他从小便是如此死犟,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出来。别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不仅撞了南墙,还要把墙撞个稀碎,哪怕撞个头破血流。
像往常逄风斥他,他很快便会乖乖认错。而像现在这样梗着脖子,一步不退的情况,极少出现。
但每次,逄风都没拗过他,这次也一样。
倘若他执意不让南离去,逄风丝毫不怀疑南离会马上冲向皇宫,闹个天翻地覆。
逄风心知劝他不得,只得以退为进道:“可以,但明日你不得冲动冒进,没有我的允许,不能擅自行动。”
“不答应这点,你便不必去了。”
南离瓮声瓮气道:“好,不过你不能抱着死志。”
“你不会死的。”
月依然是清幽的月,可南离总觉得,此刻投下的辉似乎柔了,似不怜凡世的孤高仙子,坠入人间成为貌美织娘。
月自然是不会变的,可所爱之人近在眼前,月便不再是月。
他听见此起彼伏的虫鸣,隆冬本不应有聒噪的虫。可由于着掺了灵液的泉水的热气,它们许是以为春日复归,又从洞中钻了出来,正卖力地唱着求偶的谣。
南离忽地想起,他刚化形那段时间,还不识字文。那人细长的手指搭在书卷上,一字一句教他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南离喜欢他专注的模样:纤长眼睫微微低垂,宽大领口中露出半截细弱冷白的颈。他全神贯注在书卷上,而没注意到他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表面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他披着人的皮囊,可骨子里依然是嗜血的狼,凶狠暴虐的兽,改不了茹毛饮血的本性。
那人全然不知,继续念道:“汉有游女,不可方思……”
男子于江中偶见汉水神女,却因神女美艳而自惭形秽,不敢视之,只得将那份恋慕之意深藏心底,他解释道。
可南离想象不出神女的倾城容貌,因为他心底早有了一张脸。
无论如何去想,神女面容也永远是那张脸。
是从血污中被人轻柔抱起,懵懂间睁开眼,映入视线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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